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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鄉 [俄]--The Return [2003]

回归/爸不得爱你/真相(台)

8 / 36,670人    105分鐘  | Turkey:99分鐘 (TV version)

導演: 安德烈薩金塞夫
演員: 弗拉迪米爾加林 伊凡 杜布朗拉沃夫 康斯坦汀 拉朗尼柯 娜塔莉亞 維杜維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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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超

2009-12-10 18:05:17

父親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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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課程
  作者:干國祥 來源:2005年第4期《成長》
 
對許多人而言,俄羅斯導演安德烈·澤亞根索夫執導的《回歸》是一部晦澀難懂的影片。低沉瘖啞的背景音樂,撲朔迷離的故事情節,深沉複雜的人物性格,矛盾重重的電影主題,以及籠罩全片始末的藍灰色調……這一切構成了中國觀眾的「閱讀障礙」,好些人在觀看此片後不得不感嘆:看不懂,不明白。即使在網上,有關此片的評論也都不得要領。究其原因,是因為沒有抓住閱讀此片的一個關鍵要素——理解「父親」的意義。
其實電影一開始,就已經暗示了後面所有情節將是對此組鏡頭進行必要的解釋或者是由此而展開的種種可能性。在影片出現導演和演員名單之前,幾個男孩在海邊的一個高台上跳水。這是男孩間經常會出現的探險與驗證隊員身份的遊戲:每個人都必須從近十米的高台上跳入大海,否則,他將被公眾(所有其他男孩,包括一道參與遊戲的兄弟)斥為笨蝦、膽小鬼、孬種,這也是遊戲規則之一。小男孩伊凡希望哥哥安德烈和他一道退出這個遊戲,從後面爬下跳台,但安德烈不想被視為笨蝦與膽小鬼,從高台跳了下去。
於是最後剩下伊凡一個人,既不敢跳水,也不願意爬下跳台。在大家完成考驗一道離去之後,伊凡一個人待在高台上,在越來越冷的風中與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顫抖。直到母親找到他,許諾不將他爬下高台的事讓第三者知道,才將他從困境中解救出去。
第二天傍晚,伊凡照常去找男孩們一道玩。其他的男孩說他是膽小鬼,不願意與他一道打球,並且要求他哥哥安德烈也能夠參與指責伊凡是孬種。安德烈按要求(其實也是規則)做了,兩兄弟因此打鬥起來。伊凡追逐安德烈一直到家裡。母親倚在門口神色陰鬱而古怪地抽著煙,告訴他們:你們的父親回來了。
電影從這裡才開始完成導演與演員的名單播放,意味著電影正文的真正開始。「失蹤」12年的爸爸為何突然歸來?他的歸來意味著什麼?其實這個問題在電影開始至此的時候,就應該獲得解答。而如果在此時不能夠得到好的理解,這也將對理解後面的情節產生障礙。
電影中沒有任何介紹,但顯然,這是一個離婚的妻子在意識到兒子由於長期缺乏父親的在場,已經出現了一些輕微的「成長不良」,所以希望前夫能夠回來履行父親的職責。在電影中,只有一個鏡頭暗示了這一切:在「丈夫」回來的那個晚上,妻子依然獨眠。
於是父親從回來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以一個男人的標準來要求與培養自己的兩個兒子。香港人將此片譯為「爸不得愛你」,顯然是理解了在此層面上的意義。但是這顯然又與影片深層的含義「父親的意義」或者說「父性的愛」有所衝突。在這個意義上,影片更好的名字也許是:爸只能這樣愛你。而許多人之所以到影片結束仍然看不懂它想要表達什麼,就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理解這層教育學上的含義。
而後面的電影,也可以視為一個具體的「父親的課程」或者「兒子的課程」(就像我們稱「教學」的過程同時是教師的教與學生的學的過程一樣)。在電影中,藉助於一次「旅行」或者「探險」,父親展開了一系列他認為兒子們必須經歷的課程:
第一課:酒
父子相聚的第一面,是在餐桌上。父親打開一瓶干紅,為自己倒上酒之後,對母親說:「給他們點酒。」在兒子平生第一次品嚐酒的滋味後,他問小兒子伊凡:「喜歡嗎?」
「不完全。」伊凡說。
「我喜歡,爸爸。可以再來一點嗎?」大兒子安德烈或許是在幼童時受到過父親的薰陶,或許是因為已經長到了理解男性的年齡,他的回答與弟弟正好相反。但是父親說:「夠了,吃飯吧。」
「酒」曾經是男性世界的重要組成部份(尤其是對俄羅斯這個寒冷的國家而言),所以父親給兒子們上的第一課,讓他們品嚐酒。但這並不意味著父親認為男人應該酗酒或者善於喝酒。酒只是一個男性世界的象徵,喝酒僅僅是參與男性世界的一種儀式。重要的是這種儀式,而不是酒精本身。
第二課:權威與服從
正像所有神話與歷史所揭示的,男性世界是一個權威與秩序的世界。尊重並服從權威,或者成為權威,是在男性世界裡生存的必要法則。第二天,外出旅行開始了。安德烈因為旅程的單調睡著了,父親開始了對小兒子伊凡的規訓:
「伊凡。」
「什麼?」
「什麼,爸爸。」
「什麼?」
「你應該說『什麼,爸爸』。」
「什麼,爸爸。」伊凡極不習慣這樣不夠親昵的對話。
電影中,「叫我爸爸」的規訓一直在父子之間重複著。安德烈馬上接受並習慣了這種稱呼,而伊凡一直到失去父親後,才從心底喊出了「爸爸」——他仍然不習慣權威與秩序,而以母愛的標準來理解這個世界。
與權威相伴的必定是服從,這是電影中重要的課程之一。因為對於伊凡而言,在母親無條件的呵護下,他滋長了更多的任性,而任性是孩子氣的主要表現。父親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結合著「權威」的課程展開「服從」的課程:
「你還有兩分鐘解決你眼前的食物!」「你還有30秒鐘解決你的湯和麵包!」「坐下,然後吃麵包和湯,明白嗎?!」面對雖然餓了卻賭氣不願意進食的伊凡,父親不斷地拿出表來命令他。
「誰最後一個吃完,誰就得洗盤子。」在海島上進餐,父親用男性世界的規則,取代了母性世界的規則:無論誰吃到最後一個,洗盤子的總是母親。
第三課:暴力
在餐館吃完飯後,父親出去打電話。安德烈剛剛在父親的教導下學會了喚服務員過來付帳,手裡還拿著父親的錢包,於是兄弟倆決定先看看包里到底有多少錢。這時兩個大男孩走過來,希望分享他們的錢,遭到拒絕後,一個大男孩打倒兄弟倆,搶了錢包就跑。父親開車將那個男孩追了回來,讓他站在兄弟倆面前。然後,父親分別對兄弟倆說:
「他打了你,現在他是你的了,做你想對他做的事。」
在兩個兒子分別表示不願意報復時,他失望地羞辱他們:「你們褲襠裡面都沒有東西。」
「我沒有準備好。」安德烈為自己辯護道。
「你應該一直作好準備的。」父親反駁說。
「和平」是從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應然)這一理想與浪漫的態度來理解的,而「暴力」則是從這個世界實際是什麼樣子(實然)這一現實的態度來理解的。對男性而言,宣揚暴力也許錯了,但用暴力的形式保護自己以及家人,捍衛自己的尊嚴,卻仍然是不得不保留的最後防線與不得不承擔的特殊職責。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這樣理解:這次事件無非是父親一手策劃的一堂課。這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是父親認為一個男孩必需要經歷的一個課程。所以當伊凡說「你看到的,為什麼不來阻止他們」,父親的回答是:我在打電話。
第四課:懲罰
父性的愛是有條件的愛,如果你不符合這個條件,你將得不到父愛,甚至還將接受某種懲罰。這個世界的規則,有一部份是人與人交往中反覆博弈而來的遊戲規則(如前面男孩間的遊戲),還有一部份是權力者(父親)為確保權威與秩序而制訂的規則。也許從「應然」的角度,後者是需要反思它的合法性的,但是世界與歷史就是這個樣子,你必須首先真實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在父親的課程中,「懲罰」將是必不可少的一項。
電影中多次出現了懲罰。第一次小小的懲罰是在錢包事件之後,父親告訴兩個兒子,他們的旅行結束了,他們要帶上自己的包和釣竿,搭乘公共汽車回家了。而當他們坐上公共汽車既懊惱又莫名其妙的時候,父親又回來了,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小車——因為,父親的課程還遠沒有結束。
第二次懲罰比較嚴厲,甚至有點不近人情。當他們在一個美麗的湖邊經歷了美妙的釣魚、燒烤和野營之後,第三天又開始了新的旅程。伊凡抱怨父親的安排讓他不得不中止了釣魚,放棄了釣到一條大梭子魚的機會。父親讓伊凡「閉上你的鳥嘴」,並在伊凡繼續絮叨時將伊凡和他的釣竿丟在一座橋上,自己則與服從的大兒子一道繼續前進。這是一次漫長的放逐,在曠野,沒有回家的辦法,也沒有繼續前進的可能,伊凡孤伶伶地坐在路邊。後來又下起了雨,他被徹底地淋濕,內心充滿了絕望、無助與懊悔,自然還有怨恨。直到這時,父親的車笛才重新響起。
「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伊凡坐ENTER上責問道:「你不需要我們,沒有你我們生活得很好。你為什麼要回來?」
「你媽媽要求我和你們相處一段時間——我也希望和你們相處一段時間。」只有在這裡,在快速前進的畫面中,電影才透露了一點點隱藏著的資訊。但是父親顯然沒有將更清晰的意圖告訴兒子,因為他知道,男性氣概所需要的一切,是不能通過傳授和背誦獲得的,它們只能通過經歷和體驗而擁有。
「為什麼,就為了奚落我們?」可惜,伊凡此時還不能夠明白這一切。
第三次懲罰導致了最嚴重的後果,但就其本身而言,它確實有著清晰的教育目的。在海島上,兒子們要求去釣魚,於是父子約定了時間。可是,兒子們發現了一艘擱淺的沉船,為了釣到船艙裡的一條大魚,延遲了回去的時間。
「看我們抓到了什麼?」安德烈走向等待著他們的父親,努力裝出的喜悅並沒有掩蓋住他因為遲到而產生的憂慮。
「安德烈,現在幾點了?」
「什麼?」
「你的表幾點了?」
「七點,爸爸。」
「你們應該幾點回來?」
「三點半。」安德烈低聲回答。
「你有看見這條魚嗎?」伊凡不滿地插嘴,對他而言,重要的只是這條魚。
「我並沒有跟你說話!」父親站起來,走近安德烈,「你們為什麼回來晚了?」
「嗯,你知道……」沒有等兒子解釋,父親給了他兩個耳光。
「你聽到我叫你了嗎?」
「沒有。」他得到了第三個耳光,「不要打我,你聽我解釋。這條魚……」
「我為什麼給你表?」
「讓我看時間。」
「那嗎?」
「可我們抓到了一條魚。」他又得到了一個耳光。
「是我的原因所以晚了。」伊凡不忍心看到哥哥因為自己而遭受這樣的懲罰,「我們找到了一條船。」但他被父親推翻在沙灘上。
「別打我,是伊凡。」安德烈步步後退。
「但你有表。」父親說著,又是一個耳光。父親想說的其實是:在船長缺席的情況下,大副就是領袖,就是發號施令者;當船長與大副都不在的時候,責任與命令權都將交在水手長的身上。但是,兩個兒子此時並不能夠理解這些,他們被激怒了——當然,即使憤怒本身,也是必要的一課。
第五課:擔當
母親為孩子們準備好她能夠準備的一切,讓孩子們分享她用自己血肉化成的「乳汁」;但是父親卻告訴孩子,你必須自己來承擔一切的職責與重任,除了你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你。這顯然是父親課程中至關重要的一項,就像狼的生存法則一樣,公狼會把剛剛斷奶的小公狼從母親的懷抱驅逐到家庭的狩獵領地之外。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把它追回來?!」當安德烈告訴父親有人搶了錢包後,父親這樣回答。
「建好你們自己的帳篷。」每到一個新的宿營地,父親都這樣要求以前沒有在野外生存過的兒子。
「脫掉你的鞋子,下來,像我一樣做!」「用你的手!」汽車陷在泥濘中時,父親要求兒子冒雨砍來樹枝,三個人一道努力將汽車從困境中拉了出來——在這時,安德烈可能是第一次嘗試著發動了汽車,就這樣,他明白了汽車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你可以很輕易地控制它。
「把柏油塗在小艇的每個縫間!」當他們來到海邊,是誰已經安排了小艇與出海?
「用力劃!」當他們的小艇駛向目的地——一個海島的時候,突然半途熄了火,於是在父親的強制式命令下,兒子們學會了划船。
「我們需要釣魚的蟲子。」兒子伊凡向父親請求道,因為他在沙灘上找不到蟲子,而大海中的魚兒是不吃麵包的。但是他得到的回答是:自己去找。雖然如果我們仔細看片子的話,會發現後來兒子正是在父親事先挖過並埋好柴油的土坑裡,找到了許多蟲子。
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在許多時候,就像電影中那個下著雨的黑夜,汽車陷於荒野的泥地,以及小艇在無邊無際的大海突然熄火一樣,當女性將目光轉向男人的時候,作為男孩(男人)的你還能將責任推諉給誰?和前面錢包被搶的事件一樣,這些仍然可能是父親有意安排的課程,是使兒子們成為男人必需的課程。
父親的課程其實遠不止這些,電影中一些微妙的細節,在治療兒子缺乏男性氣概這一特殊的前提下,也可以視為特殊課程的一部份:
「爸爸你喝酒開車?」在旅程的開始,安德烈問父親。
「是的。」父親回答。
——這是一個「違規」的課程,既要服從權威,又要用違反某種紀律的辦法顯示自己不是一個順從者,這是男性的悖論。
一個風姿招展的女子走過他們的車前,父親的目光一直被這位女子的臀部所吸引……
——這是一個「粗野」或者「好色」的課程,這是真實的沒有完全過濾的男性課程,其中有若干微妙的難以言說的因素,父親也並沒有展開這個課程,而只是「真實地」展示了這個課程。
整部電影也可以簡單地表述為這樣一個故事:單身母親認識到父親的缺席使得兩個兒子(尤其是小兒子伊凡)的成長出現了問題,於是讓他們的父親來和兒子們相處一段時間。為了在極短的時間裡培養兒子們的男性氣概,父親於是設計了一系列的「課程」來訓練他們,希望通過這些課程,兒子們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裡轉變為真正的男子漢。
但是故事的結局卻並沒有在父親的計劃之中。當父親想要通過懲罰(耳光)讓兒子們明白遵守紀律、信守諾言的重要,小兒子積蓄已久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他先是拿起刀子威脅父親,然後又丟下刀子,跑到島的另一側。那裡有一個他原先不敢攀登的高台,這次,他在憤怒中義無反顧地爬了上去,並且蓋上了達到平台上的木板,讓追趕而來的父親無法靠近他。父親想要繞著爬上去,向伊凡解釋這一切。但是,外圍的圍欄並沒有那麼結實,父親從幾十米的高處摔下去,沒有任何解釋,死了。
從電影的角度來講,這個意外是讓生活故事成為電影所必需的元素;但就生活與故事本身的邏輯而言,它並不是必然的。如果從中也有值得反思的因素的話,那麼就是我們在承認父性之愛的必要性,以及進行父親課程訓練的必要性的同時,也應該考察這種課程該以何種方式按何種順序進行。正因為父性之愛的長期匱乏,卻想在短時間內加以彌補與強化,才導致了兒童柔弱的本性與剛硬的訓練之間的矛盾衝突,並因為一個偶然,釀發了電影中不可挽回的悲劇。也許電影正是想通過這個深刻的教訓,告訴我們,最好的選擇是從一開始就不要讓孩子失去父親課程,從一開始就慢慢地對孩子進行父親課程的訓練,並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地增加這種課程的份量。理應成為「日常食物」的父親課程的缺乏,導致了男孩成長中的「營養不良」,然後在特定條件下以「藥物」的方式加以療治,這顯然不是自然的教育,而只是一個隱含失敗的課程。(關於此點,可參看本專欄上期《愛的藝術》一文。)
在電影的結尾,還是給予了「父親課程」極高的評價:父親死後,安德烈和伊凡所做的一切,表明父親生前想要實現的目的,已經在兒子身上萌芽與發展。
「我們必須把他帶回去。」在父親的屍體前,安德烈對伊凡說。
「怎麼辦?」
「『用你的手』。」這是在車陷入泥濘時,父親命令兒子將樹枝塞到車輪底下說的話,現在安德烈明白了其中的真正含義:用手,而不只是用美好的願望;用自己的手,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人。於是他們砍來樹枝,歷經千辛萬苦,將父親沉重的屍體拖到了小船邊。
第二天,兩個孩子將東西搬上船,開動馬達,載著父親的遺體返回陸地。但是,靠近海岸時,小船觸了礁。安德烈跳入水中,將船拖近岸。兄弟倆一次次地將東西搬到岸上。當他們將東西裝上車子之後,卻發現觸礁的小船正帶著他們的父親漸漸地沉入大海。
「爸爸!」伊凡第一次發乎內心地喊道,並在這一刻突然領悟——父親和他所做的一切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然後,安德烈開動了車子——像父親所希望的那樣,他們經歷了「兒子的課程」,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從片名《回歸》這個詞語的隱喻中,我們可以將此片和父親之旅的神話——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爭後回歸故鄉的故事遙相呼應。奧德修斯的故事可以視為父親(丈夫)通過在外流浪確認自己身份與意義的象徵,而此片則通過父親的缺席與回歸對兒子成長的影響,向我們揭示了「父親」這個古老詞語不可或缺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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