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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支羽

2009-12-10 21:02:34

《夏日時光》:薪火相傳的「後田園」之光


導演:奧利維耶·阿薩亞斯
主演:朱麗葉·比諾什,查爾斯·貝爾林,傑瑞米·雷乃 等

老房子裡珍貴的藏品在被人遺忘的時空中竊竊地閃光,柯羅的風景畫,路易斯·梅傑列的桌子,德加的石膏像,還有保羅·貝爾蒂埃的素描。那些顯赫於當世抑或過往的藝術家,一次次出沒於伊蓮娜的夢境。——陸支羽

絮語

最早熟識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是通過《清潔》。影像外的張曼玉和影像中的艾米利重疊成「雙面薇羅妮卡」的影子,像兩隻逃逸而出的蝴蝶。
04年的坎城電影節上,她是他的艾米利,他是她的法蘭西。那年,她站在坎城影后的領獎台上,像一枚旗袍製成的電影膠片。還有他和她的愛情,那些無關未來的「風花雪月」,就像記憶的烙印,綻開一朵,又枯萎一朵,喪失了底氣,卻留下了光。
所幸,張曼玉是「齣戲入戲」來去自如的戲骨,愛戲卻又不信戲,便不至沉溺其中。於是,影像中那些關於毒品和明星的往事退潮而去,唯有遙遠而絕望的嘆息徹響不止。「不是你改變生活,唯有生活改變你。」
直到後來,我才後知後覺,阿薩亞斯愛上的究竟是張曼玉還是蘇麗珍?


「不安靜」的聚會

及至《夏日時光》,阿薩亞斯的目光試圖安靜下來,卻不自知地窺見,那個浪漫的法蘭西田園已經老了。時光沉澱下的細枝末節開始風乾成一盤散沙,過氣的法國電影就像過氣的騎士精神一樣被掩埋在歷史的櫥櫃裡。有人嘆惋道,法國電影資料館已經變成影像的沙漠了。
於是,曾經那個奉布列松、伯格曼和塔可夫斯基為偶像的阿薩亞斯開始有了成熟而憂傷的感悟。他拍出這一部《夏日時光》來呼喚田園,卻至終都哽咽在喉嚨中不敢喊出。他看著一些人淡淡地離去,觀望著又一些人悄悄地成長。樹未倒,而猢猻已散。他看到一棟老房子跟朱麗葉?比諾什的容顏一起老了。那些被灰塵填埋的記憶,被雨雪腐蝕的瓦楞,開始泛起返照的回光。孩子們的叫囂所有人都聽得見,老母親(比諾什飾)的呢喃卻篤定只屬於她一個人。
《夏日時光》中描繪的法國家庭,就像一個細小而龐大的「後田園國度」。念其龐大,是為「家」的擴散;念其細小,是為「全球化」的濃縮。
影片開始於一場聚會,兒女們齊聚一堂慶祝母親伊蓮娜的75歲生日。正值夏季,老房子前的大樹鬱鬱蔥蔥,母親和她的孩子們圍坐在一起談笑。這個橋段,使我不經然想起侯麥電影裡的「餐桌文化」,想起路易?馬勒的《與安德烈共進晚餐》,想起那些格調細碎的法式哲學。兀自感念,阿薩亞斯極力營造的鄉村感有多少是源自他的童年遐想呢?這個視「薪火相傳」為古老流言的時代究竟離精神傳承有多遠?
人說,《夏日時光》是阿薩亞斯半自傳式的回歸之作,這恍若一個承諾的兌現,深居於靈魂的核心。那些安靜的不安靜的人與事,或許都將屬於這個時代;又或許,有的人只需安靜地死去,有的人卻註定將不安靜地活著。


伊蓮娜的孤獨

老女僕艾羅依捧著一束野花進到暗棟棟的房間裡,伊蓮娜獨自坐在躺椅上,目光在夜色中閃著光,像一道靜謐的悄無聲響的嘆息。
艾羅依花白的頭髮映現在一束光線中,手中的花瓶釉色細膩。令我兀自念及《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徐靜蕾從老管家的目光里看到自己韶華易逝的命數,那是靈魂的空殼憂傷的演繹。
艾羅依說:「要不要我幫你開燈?」艾羅依又說:「孩子們忘了拿你準備的櫻桃籃。」夜涼如水,伊蓮娜陷在細小的沉默里。她說:「他們爸媽的心早就飛走了,他們早已想著啟程離開。」
夜的嘆息像一支低調的圓舞曲,在隱隱的氣浪中一刀刀划過。生命的潮汐沒過膠片的第二十四格。老房子裡珍貴的藏品在被人遺忘的時空中竊竊地閃光,柯羅的風景畫,路易斯?梅傑列的桌子,德加的石膏像,還有保羅?貝爾蒂埃的素描。那些顯赫於當世抑或過往的藝術家,一次次出沒於伊蓮娜的夢境。他們把自己的靈魂植入作品,像把玩泥沙的孩童一般咧著嘴笑。於是,即便人死了,作品卻還活著,成為薪火相傳的延續。戈達爾曾說過,成為不朽,然後死去。想來,這大抵便是藝術家的宿命罷。
回眸《夏日時光》中那一段段往事,或喜或悲,穿過風的影子。而年近垂暮的伊蓮娜卻猶然來不及憂傷。她心頭蘊藏著的一個家族的優秀傳統,在年輕人眼裡,卻不過是上一輩人的遊戲。
伊蓮娜兀自覺得孤獨。這孤獨,亦是法國人文電影的孤獨,亦是法蘭西光輝歲月的孤獨。
伊蓮娜靜靜地坐在藤椅上,曬著月光。一個世紀的光陰從她蒼白的臉上流淌而過。她恍若變成了遙遠時空裡的最後一個舞者。舞鞋丟失了,她唯有坐在藤椅上,緩緩地念想。那藤椅,就像一座細小的孤島。水草一叢叢軋過黑暗的湖泊,蘆葦窸窸窣窣地響動,海鳥獨腳站立於鬆軟的沙土。
沉溺進去,十數年,數十年,一個時代的孤傲就這樣淡淡地滑過。恍若世界上正有某些東西在發生細枝末節的異變,一個季節,一個時代,或者,一個女人的青絲華年。
伊蓮娜久已散失的青春,像一股微弱的氣流在老房子裡遊蕩。她說:「他們長大擁有自己的生活和故事,許多東西會隨著我的離開而消失,動人的回憶,不能說的秘密,無人問津的故事……」


走失的「花瓶」

伊蓮娜的葬禮上,女僕艾羅依靜謐得像一束紫苑。花束一簇簇交織團結,淡淡地溢滿時間的菸灰。那些空落的風和青草的泥土氣,開始變得遙遠而躁動,像一棟煩膩的森林沙漠。這個年代的悲哀,何嘗不是這樣一棟沙漠呢?就像這裡面的人,被叫做城市動物。
那麼多細碎的小東西在老房子裡安靜下來,曾經被稚嫩的小手細細打磨過的珍貴時光流淌在牆紙的細縫裡、地板的紋理中。直至女主人伊蓮娜死去,躺椅上空空蕩蕩,像丟失了魂魄的心,在暗夜中哭泣。
「花瓶」是《夏日時光》的藝術品意象中最耐人尋味的一個。釉色發亮,花色細膩,低調而清冽。
「花瓶」在片中被提及三次。第一次是母親伊蓮娜跟大兒子菲德利克談及自己的後事時。菲德利克覺得母親想得太過遙遠,卻不曾想到這是最後一次與母親談話。
第二次出現是在家藏品拍賣前,女僕艾羅依來老房子裡探望,捧了一束密匝匝的紫苑。她小聲地對菲德利克說:「你媽無法忍受房間裡沒有花,她說花瓶里沒有花形同死亡。」菲德利克淡淡地哽咽道:「紫苑是她最喜歡的花。」
菲德利克應母親的許諾讓艾羅依選一件藏品留作紀念。艾羅依便猶豫著要了那個花瓶,她說:「有個綠色球狀裝飾的花瓶,讓我插花時可以繼續想著你媽。」菲德利克心頭微微亮了一下,點頭應允。
艾羅依蹣跚著離開,把花瓶藏在偌大的裙兜里。她喃喃地跟自己說:「我不想佔便宜,隨手挑樣東西,選了貴重物品反而麻煩。」然而,這個花瓶其實價值連城,艾羅依卻並不知道。
「花瓶」意象的第三次出現是在傢俱藏館裡,菲德利克跟妹妹提及送給艾羅依的那個珍貴的花瓶,而此時,藏館的玻璃櫥窗里正擺著這對花瓶的另一個。它們原來是形影不離「抱合」在一起的,如今卻有了各自的宿命,就像女主人伊蓮娜各奔東西的子女。
那些被打磨掉戾氣的藝術品,開始犀利地破殼而出,那碎裂的雕像被科學的手術刀縫縫補補,記憶的山谷被鋪成平地,童年的任何回憶再也不會被什麼人提起。
人去屋空,老房子裡一片狼藉,女僕艾羅依出現在屋外的花園裡,她透過玻璃門往屋內窺探,良久,才緩緩回過神。而後,又採了一束野花去伊蓮娜的墓前探望。人說,比起伊蓮娜患得患失的子女們來,艾羅依才是最愛這棟老房子的人。


「不可能」的傳承

故事結束於另一場聚會,一大群孩子扎堆出現在老房子裡,曾經的靜謐幻化成年輕人的喧譁與躁動。酗酒,吸毒,蹦迪,密會,那是另一個新新人類的世界,光怪陸離,肆無忌憚。 它決然不屬於死去的伊蓮娜,不屬於老房子,不屬於法蘭西的浪漫迴響。這是老房子裡的第三代子孫,他們身上有太多遙遠的影子,恍若整個世界的孩子們都「垮掉」了,無論是遺產的承繼,抑或精神的傳承,彷彿一夜間都成了天方夜譚。
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姿態和影子,這是阿薩亞斯不忍觸碰卻必須直面的現實。或而,活在當下,就是一種精神的煎熬。那些關於記憶與遺忘、傳承與廢棄的矛盾,如此虛妄地標貼著一個時代的命運走向。正如杜拉斯所言,「時間若水消失於沙」,那埋藏於「沙之下」的斷裂的細小的時間,又有多少是被用來銘記和傳承的呢?
我以為,阿薩亞斯的遺憾更在於,傳統的精華被莫名廢棄,而現代的糟粕卻伸出了黑手。


刊載於《看電影》總第417期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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