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o
2009-12-15 07:14:17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記《野草莓》
在看過《野草莓》之後,我想我心目中最偉大的電影終於出現了。當然,這樣說仍然欠缺深刻的內省而顯得不夠謹慎和負責。
在觀看過程中,不斷閃現出偉大的名字和因此而熟悉的身影。卡夫卡、托斯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馬爾克斯、歌德、莎士比亞等等,基於我對於西方文學的不夠熟悉和認識的浮淺,這個清單本應更加複雜而龐大。再從我個人的情感認識來講,我加入了《論語》、《莊子》、屈原和魯迅。這並不意味著我在觀影過程中的三心二意、不夠集中。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期而不議,萬物有理而不說。(《莊子·知北遊》)這是真正的沉鬱哀思、玄曠深遠之作。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被赤裸地卻又飽含悲天憫人情感地擺放在觀者面前,進行深刻地剖析和討論。我們從何而來?歸宿在哪兒?天氣日夕佳,飛鳥能否相與還?黑白膠片卻充滿光怪陸離的思想色彩以及憂愁幽思的磅礴氣勢。這是一部電影,也是一部文學作品,是詩,是生命之詩,是散文,愛之散文,是傳記,偉大人格的傳記,也是史記,整個人類情感歷程的史記。
第一次看到影片的名字,我的第一反映是The Beatles的「Strawberry Field Forever」。迷幻色彩濃烈,是對美好童年的回憶和完美烏托邦的幻想。但電影的情感含載量更加豐富而龐大。在草莓地裡摘草莓,和耳聾的叔叔開玩笑,頑皮的雙胞胎姊妹,美好的童年啊。就這些嗎?還有罪惡、背叛、悔恨甚至自省式的自我譴責與否定和懷疑。詩意地生活著卻走在冰河時代的莽原之上。
一個老人擁有輝煌的成就、顯赫的聲名和美好的讚譽。當然,這與他完美的人格和高潔的行歷相緊密聯繫著的。他是醫生,救人無數,結果自己的人生是病態而有缺陷的。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在醫生獲得終身成就獎的日子也被推上了人生的審判席上。百般辯解之後是蒼白的頹喪,醫生本來輝煌的成就和成功的人生被宣判為孤獨地贖罪。內心痛苦地煎熬而懺悔之後,仍然不能得到平靜,反而愈發強烈。卡夫卡式的孤獨。穿梭在如畫的風景里,有希望般的年青人陪伴並得到他們的崇敬和祝福,但那如履薄冰般的心還是戰戰兢兢而且無比愧疚。
我坦承沒有讀過托斯妥耶夫斯基任何作品,但這個名字本身就帶給我沉重而悲鬱的壓力。這也是本片帶給我最直觀的感受。我絕不是悲觀主義者,卻常常能夠敏銳地察覺到文藝作品裡悲劇性的色彩和氣味。那是讓·柯羅《摩特楓丹的回憶》里模糊而又潮濕的記憶,也許味道中會有淡淡的甜,但回味過來一定是酸楚的。很快就起風了,吹散了濃霧的模糊和潮濕,愈發清晰的是一級級迴旋的階梯盡頭寧靜地攏手而坐的老者(倫勃朗《沉思的哲學家》)。他是在思考?還是在懺悔?我寧願他是在孩子般的傾聽那金色的陽光,一切過錯將被寬恕。死神帶著難以琢磨的微笑隱去了身影,卻還是留下了他窒息般的喘息。
野馬、塵埃。
莎士比亞式的吟詩之後,年青人竟然彈起了琴。風乍起,讓我再次自失起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們沒有時間總是在哀怨、嘆息,我們應該享受宇宙的無窮、生命的無限,愛和美。看!春花春鳥,秋風秋蟬,夏雲暑雨,冬雪祁寒。俯仰天地,怡然自得。但這絕不僅僅是魯迅《社戲》般的朝花夕拾,而是《論語》式的教誨、是《三百篇》的無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伴隨著青年人的任性而不羈,在笑聲中各得其所,各之所適。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恬適之美,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玄曠之美。
And it's time, time, time, and it's time, time, time.
And it's time, time, time that you love.
And it's time, time, time.――Tom Waits「Time」
老人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憶其他自己的似水年華,美好的開始總是以惆悵的嘆息結束。那時還年青,總以為詩歌、哲學還有千古風流入物就是愛情,就能成為生活的全部。然而這些恰恰是愛情的墳墓,最後結束時往往是一個人沉浸在孤高里起舞弄清影,另一方黯然踱出月亮的窗檻,於低處獨徘徊。愛情是盲目的,尤其是初戀,它不會因為年紀的增長和世故的積累而變得清醒、理智,它是鬱結成團的絲絛,剪不斷、理還亂,無計可施,心頭、眉頭滿是愁。
烏鴉群飛,在夕陽的映照下只有斑駁的黑影,令人無法正視它們。而它們卻不想因此而稍縱即逝,西去而旋轉,歷歷在目、久久縈繞。向天求索,向地探尋,問諸自然,取法萬物。老人過去和現在一直是一個沉思的散步者,孤獨而熱愛生命的人,充滿幻想和疑問的人。他跟河水和風說話,過去他孤伶伶地徜徉在沸騰著人聲的地方;今天他漫步在充滿他的思想的偏僻角落裡。正因為如此,他更加偉大而獨特了。
Old songs, stay till the end.
Sad songs, remind me of friends.
And the way it is, I could leave it all
And I ask myself, would you care at all.――Mogwai「Cody」
伯格曼在影片的最後營造了一個在我看來是可以稱之為「西方的東方式的情景交融」的結局。那是我的幽州台,天地悠悠,愴然淚下。我的心是無比悲痛的。它如閃電般將我擊倒,然而我立刻如夢初醒般地站立起來。我迅速起身,邁向前方,以朝聖者的身份,懷著懺悔的心。下雨了,「下吧,讓這蒼穹的甘汁,洗洗大地的塵埃。」
野馬、塵埃。
枯萎的樹枝在寒風中顫抖著不住呻吟,將死的老人灑脫地躺在椅子上向死神張開雙臂。無際的田野上樹立著無數漂移的孤魂野鬼,他們等著死神再次砍下頭顱。漫長無聲的黑夜,遊魂,隨著風四處飄蕩,直至墮落在某處黑暗的深淵,萬劫不復。
可就是那麼一顫,只那麼一顫,不知怎麼地,也許是命運之神的手指的受了驚嚇。死寂的大地在沉睡中醒來,她顫抖著雙手,喉嚨中嘶吼著古老的詛咒。
春天被帶來了,一條條大魚張著驚悚的嘴巴,落到了地下。吐出一連串的泡沫,幻化出神奇的色彩,摧毀了枯槁,驅散了陰霾。希望的蛆蟲衝出洞穴,圍住一具屍體狂蛀,令其瞬間消失。雪山上亘古不化的堅冰在第二個太陽升起後氾濫成災難的洪水,冷卻的火山噴薄而出燒焦整個滴水的森林。閃電不停地擊打著腦袋,旋風把身體包圍地緊緊不放,無數的血花滴答著開放。
馳騁的念頭,像蜜蜂一樣,飛向怒放的花叢。
刺眼的強光射入眼簾,我正視它而不伸手阻擋。
雖然只是一顫,但我死死抓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