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一場春天還短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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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壞小子雲集的朝日男子高中，有這樣一幫孩子，度過了他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
 
九條，少女般柔美卻冷酷少年。他蒼白的臉總是少表情，雙眼像幪著層迷霧般憂鬱，讓人捉摸不透。在天台試膽比賽中以拍掌次數最多勝出，贏得同伴敬畏，推舉為老大。以狠出名，可以眼睛不眨地扭斷同學的鼻樑，用腳把別人的臉往撒滿圖釘的地上按。在做壞事時永遠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彷彿一切本該如此。
 
 
青木，九條唯一的朋友。他把他們之間的友誼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喜歡在歷史課吃便當，把餃子扔上講台，用飯粒在熟睡的同學面前擺口水形狀。他是個淘氣的孩子，本質純良沒主見，只會跟在九條後面混世。
 
 
雪男，長著英俊面容的安靜男孩，喜歡彈古典吉他的和平主意者。他有著和九條相似的憂鬱眼神，因為戴上了金屬框眼鏡而顯得更加冷酷和精怪。當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問他，「年輕人總該有點理想，將來買套房子什麼的。你將來想幹什麼呢？」他一臉困惑地想了半天，做出了個出人意表的回答，「不切實際的夢想，世界和平什麼的。」他對著老師緩緩擺出一個奧特曼的手勢，令人哭笑不得。
這讓我聯想到16歲的表弟，一樣的悶悶不樂不知所想的表情，不可能對人說出滿意答案的年齡。即使大人也曾如他這般年輕過，即使大人很為他的現狀著急，但他仍舊需要時間慢漫長大。
 
 
太田，喜歡把校服扣子解開露出裡面的大紅色Ｔ恤的小矮子。原來跟著雪男，而後投靠了外面的混混，在雪男面前變得驕橫。因缺乏自信而變得盲目自信的膚淺的小癟三。
 
 
木村，以甲子園為唯一夢想的前棒球校隊隊員。在輸掉比賽後失志，靠打麻將度日。而後接受從前的棒球前輩邀請，離校入黑幫。他是這部電影裡我最喜歡的男孩，一個真正活過青春的人。
他脫下前輩贈與的襯裡寫滿棒球宣言的制服交給後輩。
 
「等你進甲子園的時候把它帶回來。」
「什麼？」
「我的青春。」
 
在翻越校園和成人世界之間的那道鐵絲網時，他回頭看了看獨自在天台看風景的九條。這個學校里他唯一欣賞的人，兀自迷茫。
 
 
「就算我的身體壞掉，眼淚跟汗水都幹掉，我的夢想還是存在，甲子園。不會為我的年少後悔。」 這句豪言壯語，讓我受到了衝擊。我開始搜索屬於自己的夢想，發現它丟在了很遠的路上，白駒過隙的一兩年，已遠得無法回頭去撿。
 
木村從轎車的車窗扔出一根屬於校園的冰棍棒子。「アウト」即OUT，意為棒球出局。
 
吉村，誰都可以呼來喝去的懦弱的孩子，渴望依附強大的人。平時最常做的事是給人買冰棍。意外的是，他有個漂亮的女朋友，在男校引來艷羨無數。
 
「選冰棍就像選我的人生一樣重要。」
「那你就要快哦，很快就融化了。」
 
天台上的九條看到站在校門口等待吉村的漂亮女孩，第一次主動地招起手來，露出靦腆的笑。而後，大批男生在窗口向女孩大聲呼喊熱情揮手，甚至有人用光屁股來引起注意。令人忍俊不禁的畫面，喜歡這樣直白展露的少年本性。

朝日男高是個無奇不有的地方，分不清它是天堂還是地獄。有櫻花盛放的美麗操場，有隻和櫻花對話的自閉少年，有喜歡種花的慈愛侏儒老師，有可以看到蔚藍天空的天台。也有塗鴉拙劣的樓道，骯髒到不想涉足的廁所，令人洩氣的糟糕課堂，和一群吵吵嚷嚷提著棒球棍風般呼嘯而過的不良少年。但少年人的地盤總歸是純真的，不管他們有多頑劣，都會輪流去花圃為自己種的花澆水。
 
 
太田在廁所喋喋不休地對雪男吹噓著，一副吃定他的樣子。他囂張地叫雪男為他點菸，一次又一次。實際上，他的內心仍舊是喜歡著敬畏著雪男的。正因為這樣，他才要纏著雪男說這麼多話。面對語言轟炸一直沉默不語的雪男忍耐到極限，當他突然扯著嗓子支使在門外望風的吉村去買冰棍時，太田嚇了一跳。可傻呼呼的他並沒有因此警覺，悲劇就這樣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雪男像被惡魔伏體般亮出明晃晃的鋼刀，一刀一刀將太田捅死在骯髒的廁所里。電影並沒有直接出現殺人的畫面，封閉的廁所木板門一次次地被刀刺穿，血順著木板流下來。雪男鋒利的刀穿透了太田的身體，喧鬧的世界終於安靜下來。太田就這樣在狹小的污穢的廁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誠然很惹人討厭，也罪不至死。
 
 
雪男的人生也在這間廁所里畫上了休止符，他想起小時候媽媽的話，「你長大了想要當什麼，雪男？」他一直都是個熱愛和平的孩子，小時候即便哭著也要打出PEACE的手勢。可是長大的時候，卻當了殺人犯，為了擺脫爭執。其實誰也沒有錯，他們只是還沒來得及看清別人和自己。
 
他冷靜地在水池邊洗手，平淡地告訴吉村他把太田幹掉了。不用理會聒噪的太田，不用理會愛說教的光頭老師，可以叼著煙抱著吉他坐在樓梯口彈一段最心愛的曲子了。雪男，這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的最徹底的寧靜吧，那時的你帥呆了。可這一切太短暫。
 
當雪男被趕來的警察逮捕時，他如夢方醒，哭喊掙紮著求警察放了他。他說：「我還想考大學！」當超人幻想離去，他又變回一個普通的孩子，無法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後果的孩子。
 
慈愛的侏儒老師衝上去救自己的學生，被警察輕鬆擋下。他拍打著車窗，高喊著「把雪男還給我！」吉村吃著原本買給雪男的冰棍，和女友站在一旁看著雪男被抓的過程。這充滿黑色幽默的一幕讓人想笑，更想哭。

血案並沒有讓躁動的孩子們平靜，朝日男高還和從前一樣。沒有了雪男和太田，吉村突然換了個人似地驕橫起來，他覺得屬於自己的時代到了，終於可以翻身。是不是個狠角色靠天生，他明顯不是這塊料。
九條卻萌生退意，他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不怕死。青木沒有體察到朋友的變化，他仍舊希望九條是這裡的老大，他希望永遠跟在九條身後很牛很牛地活著。在對付一個不自量力挑戰九條權威的小孩時，他發了瘋，企圖從暴力中獲取認同。九條冷冷地看他，轉身走了。九條覺得青木幹的事很無聊，青木不再明白自己的心。
 
第二天，青木向九條道歉，九條卻充耳不聞。他從最後一排搬到了第一排，開始認真聽課。這種舉動無聲地宣告同青木劃清界線。青木的心被九條傷害了，九條不再把他當朋友，九條拋棄了他。
青木剃掉了九條錯手剪壞的頭髮，為了這個髮型，他沒少被人嘲笑過。現在他改頭換面，開始新的人生。他要做個狠角色，沒有九條，他也要稱霸校園。
 
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在和九條較勁，他只想讓九條重視他。他破壞課堂，無故毆打同學。過去惹過他的吉村不但被踩斷了手臂，還被迫脫光衣服跳進骯髒的游泳池。這種懲罰似乎是日本高校整人的經典，在另一部關於殘酷青春的電影中，扮演吉村的男孩化身為比青木更殘暴的學校霸王，將另一個赤裸的男孩趕進泥潭。同樣的舉動總是在相似的孩子身上不斷重演。
 
可憐的青木還在巴巴地期望著同九條和好如初。他不是真正的狠角色，只是迷了路，徬徨得不知該做些什麼。他想尋找屬於自己的路，但終究只是在模仿九條。
九條和青木狹路相逢，兩個少年互相揪著頭髮，你一拳我一拳地痛擊著對方的臉，友情破裂。
 
此刻的九條也很苦悶，他厭倦了打打殺殺的舊生活，想安靜地獨自思考出路。
 
（這個鏡頭活脫脫是《人證》中的優作。老松田當年辭世時不知是否留下過「20年後又一條好漢」的話。）
 
上課認真聽講，放學後一個人踢球，或者去花圃給從前他們幾個一起種下的花澆水。
 
九條告訴侏儒老師，太田死的事很可怕。原來，學校里最狠的角色終究也是個孩子。老師告訴他，有些事是你生下來就註定的。
九條看著木村和青木的花都盛開過，而後枯萎了，只有自己的花還未開。即使給予同樣的關照，花還是各開各的。
 
「花都枯萎了。」
「它們還會再開的。」
「但是所有的花都會枯萎。」
「你每天都有給它們澆水嗎？」
「老師，不是有些花不會開嗎？」
「花就是要盛開，不是凋謝，這就是我所相信的，這很重要。」

失去了唯一的朋友的青木，逐漸走入黑暗的泥沼。他噴黑別人的臉，噴黑活動室，噴黑桌球，甚至噴黑自己的雙手。他深陷無邊的黑暗中，無人搭救。而最該關心他的九條卻忽略了他。出於孩子氣，九條刻意地冷落青木。看著這樣冷漠的九條，我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因為一些原本簡單的矛盾就對朋友視而不見，關閉所有可以交流的渠道。當朋友一次又一次試圖接近而碰壁時，心中就暗暗湧出一股卑劣的快感。剛開始完全控制著局勢，隨著時間過去，冷漠被定型，變成不得不繼續裝下去的慣性，因為錯過了和好的時機而暗自懊惱。可總是自負地想著還有時間，等哪一天和好就是了。將朋友間的牽絆看得太輕巧，不懂得維繫一份難得的友情，是很多少年人的通病。其實九條還是喜歡青木的，他只是暫時想逃避自己的過去，不得不跟青木斷絕來往。等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他一定會回來找青木的。可是青木已經等不及。
 
青木來到天台，擺出九條從前在課桌上畫的舉起雙臂吶喊的人的模樣。他多麼渴望像九條一樣又多麼渴望超越九條！
他站在藍天下，望著飛過頭頂的飛機，喃喃地說：「我的夢想是當飛行員。」這麼美麗的夢想從這個不良少年口中說出，只有無盡的淒涼。每個人小時侯都有很多夢想，可是最終實現的又有幾個？對於青木這樣的人來說，社會留給他的只有一條永無出頭之日的路。
 
他孤獨地站在欄杆旁，看著九條放學回家。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從傍晚到午夜，從午夜到黎明。
 
第二天早上，上學的九條看到了天台上的青木。當青木開始悲壯地喊起他們試膽遊戲中發出的命令時，九條和侏儒老師才意識到大事不妙，飛也般往樓上衝。
 
從前奔跑過的樓梯突然變得陡峭異常，九條沒命地往上衝，耳邊傳來青木一次次往上加的報數。他摔倒了，絕望地嚎叫，預感自己將失去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當九條衝到天台，青木高喊著數字，不停歇地擊掌，徑直往後仰倒。九條來不及抓住他，只來得及看到他從高處墜落的過程和結果。青木拍了13次掌，他終於勝過了九條，也贏回了九條的友情。他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在天空中飛翔，就像飛行員。在青木隕落的瞬間，九條久等不開的花突然怒放了，是鮮血般艷麗的紅。
 
九條心灰意冷地扭頭看到青木在天台留下的塗鴉，用噴漆噴出的振臂吶喊的青木的影子，和九條在課桌上塗的一模一樣。而此刻的他，只能低垂著雙手，站在青木的影子旁，看著漫天飛舞的櫻吹雪。死去的黑色的青木，和活下來的藍色的九條，重新並肩站在了一起。

我並不覺得是這所爛學校造就了如此多的悲劇，其實哪裡都一樣。甚至我認為，比起消磨我六年青春的模範中學，自己更適合在這種放任自流的學校成長。我並不了解他們中的每一個，但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都笨得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麼，連自己都不了解。活在最好的時光中，卻做著最無意義的事。即使別人為我們著急，聲稱理解我們，想幫助我們，我們也不會理睬。我們需要時間自己慢漫長大。
 
對於那些平淡安然地度過青春的人們來說，這部電影太做作了。他們會不解地問，人活著哪來那麼多夢想，哪來那麼多迷茫和死亡呢？藝術果然是誇張的。
我只能說，這些人的青春是睡過去的。在他們睡著的時候，該死的都死了，該變的都變了。他們一覺醒來，就以為什麼也沒發生過。對於那些碰巧經歷過殘酷青春的人來說，這部電影包容了他們的全部。當他們再也青春不起來，還可以偶爾把它拿出來看看，用以緬懷過去。
 
青い春，意為藍色的春天。這一場春天太慢長了，漫長得連極易凋謝的櫻花都彷彿永恆般地長開不敗。少年們卻一個個地離開，他們的青春比一場春天還要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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