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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圍城--Bodyguards And Assassins

十月围城/

6.8 / 6,936人    139分鐘

導演: 陳德森
編劇: 秦天南
演員: 甄子丹 黎明 謝霆鋒 梁家輝 胡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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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翼

2009-12-17 08:09:34

歷史的灰、時間的灰、孫大炮的炮灰


以往的武打片,打中的是腎上腺。《十月圍城》,打中的是心口。
以往的武打片,讓人覺得:打得好痛快。《十月圍城》,讓人覺得:打得好痛。
這武打片,竟讓人心中大呼:別打下去了!
有人問我:這片子,哪裡不好?我一時語塞。

(以下有嚴重劇透,慎入。)

一、模式:
有一類電影採用的故事套路可稱為「八方來客模式」(或者「群英薈萃模式」):某精神領袖,把隱藏塵世之中的高手都召集起來,蘿蔔開會,臨時組團,一起去完成一件驚天動地的任務。這些人自然是高矮胖瘦、奇形怪狀,盡情展示人界的多樣性。他們各懷絕技,平時深藏不露,在十丈軟紅中各自做著默默無聞的販夫走卒、裁縫店老闆、扛大包的(《功夫》),引車販漿,一旦聽到召噢,立刻錐出囊中,集合成無堅不摧的力量。這種模式的典型電影如《十一羅漢》系列,如《世界末日》。
《十月圍城》也是按這種套路編劇的。這個模式很討巧,把各路英豪攢到一塊兒,猶如百川歸海,涓涓細流,先敘述各人之牛B,每人做個亮相,好比是一件一件把奇巧玩意兒放進包袱,一點一點讓觀者的期待濃厚起來,最後包袱一抖,數件玩意魔術般拼成一件光彩耀目的物事,好戲登場。《水滸傳》之「群豪聚義」,亦庶幾相似。
溫瑞安的集子裡俠氣最濃的小說當數《刀叢裡的詩》。該書講述的就是一個「群英薈萃模式」的故事:萬眾景仰的大俠龔俠懷蒙冤入獄,名妓、公子等江湖眾人紛紛站出來營救。「仗義每多屠狗輩」,這樣的故事每每令人熱血翻騰。
武打片首要解決的問題是:為什麼要打?要打得理所應當。《十月圍城》給打戲找的「由頭」是——革命。其實這算是另一版《建國大業》,只不過建的是中華民國。
革命風雲之中,別有兄弟義重、主僕恩深、父子愛切、兒女情長。歷史的車輪喳喳軋輾過去,摸一摸輪胎是滿手的血。想一想,盪氣迴腸。
在《十月圍城》中,義士們需要保護的,是孫中山和他與各省革命領袖開會的一個小時時間。用片中梁家輝的話說:「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是我們四萬萬同胞的希望。」
在開場的時候,觀者就已經知道,孫文必然不死,保護他的人,必死。因此悲劇是從第一分鐘開始的。

二、孫大炮的炮灰們:
在這些義士們中,有一部份是根本不明所以的冤大頭,有一部份是早就了無生趣,只想拼命。這不是黃花崗七十二義士。他們的目的不純粹,他們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李重光一樣「一閉上眼看到的就是中國的明天」,他們有的為報恩,有的為盡忠,有的為私情。但是,每一滴血,都是滾燙的,所有的犧牲,都是可欽、可佩、可感的。

梁家輝(陳少白):
以梁家輝的演技,演這麼個人物可說是沒有任何挑戰。他的表演亦中規中矩,因為他的角色是穿針引線,所以他竟然成了全片最無趣的一個人。抓鬮一段,最可圈點:抓到鬮的人要去做孫文的替身,也就是當個活靶子,誰都心知肚明去了就難活,然而最不能死的人李重光,卻偏偏(意料之內情理之中)抓到了。剛剛還大義凜然的志士立即失態,再也擺不出「人人平等」的臉子:陳少白過不了這一關——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你爸爸交代?我怎麼對得起他對我的信任?!我已經欠了你爸爸太多,要是再欠他一個兒子,我還有何面目做他的朋友,我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但眾目睽睽之下,這些苦衷他說不出口。那一心要救國的少年不明白,他太年輕,他的血太熱。他沒有錯,所有人都沒有錯,所以這是悲劇。陳少白那一刻的焦灼和嘶喊,讓人無比心酸。
(後來好友提出質疑:梁家輝當初叫囂「我們這一代要犧牲是為換來重光那一代的幸福」,可是怎麼最後重光、阿四、方紅他們那小年輕的都死了,老的一撥兒倒沒死?!)

沈重陽(甄子丹):
在《十月圍城》的群星版海報上,片方將一堆蘿蔔絲兒攢在一起做了個拼盤,被擺在中間的一絲兒便是甄子丹。其實這應是片方為票房計,故意如此安排,畢竟在如今噴氣機李虔心向佛向達賴、傑基﹒成臉上的溝壑越來越馬里亞納(連他兒子都出來混賀歲檔了)的今天,甄子丹當了一回葉師傅、打了一回日本人之後,已然(在半紅不黑多年之後、在做了千年老二之後,終於)晉陞為「國民打手」,於是片方把這個紅得發紫的蘿蔔擺在了碟子中間兒。但其實甄子丹真不是主角,他也屬於「了無生趣」的一群。
他跟范冰冰的關係,有點像《父子》中的郭富城和楊采妮:這女人愛過這男人,但他賭,是個靠不住的假肢(《三槍》里閆妮語),於是女人帶著自己的姿色和自己的娃去嫁了大款……然,到底李玉堂是怎麼結識懷著孕的沈太太、又怎麼讓她變成自己的「四院點燈」?如此身家的富豪,還會願意要有夫之婦?此處存疑,估計編劇很難自圓其說,當然他也不用圓,這是武打戲不是三角戀悲情戲,就像《風聲》是諜戰戲不是斷背戲,白小年跟司令的私情,也是點到即止,「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要給這個角色一段歷史,讓他變得豐滿即可。但是這女子當了別人家的「四院點燈」之後,竟還腆著臉回來要求前夫保護現在的丈夫?——看來李玉堂年紀雖老,比之精壯小伙子猶有過人之處——而且這女子開出的條件居然是「我會告訴孩子她的爹是你」。沈重陽竟就為這個站到了正義陣營裡,實在有點牽強。
——他的小閨女(一直在騎小木馬,長大說不定是個花木蘭)實在是個寧馨兒,烏溜溜大眼睛,雪團也似。黃包車外,沈重陽跟著車一路小跑,眼巴巴望著女兒卻做不得聲,眼中是驚詫、喜悅、追悔......這一處,子彈哥演得真好。
——《天龍八部》中,沉淪多年的段延慶,突然從刀白鳳口中得知自己竟有一子,眼前的俊秀少年段譽便是,於是「驚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胸中有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出來:『我有一個兒子』!」沈重陽得知自己竟有一女的心情,當相去不遠。
沈重陽是這支烏合之革命隊伍里最不純粹、目的最可疑的一份子。但影片的立場是:血洗一身孽,無論如何,犧牲了的就是好同志。沈重陽終與敵人的奔馬相撞而死,也榮獲了壯烈煽情的背景音樂與「籍貫不詳」等字幕。

李玉堂(王學圻):
中國人講究「抱孫不抱子」,爺爺對待孫輩儘可含飴弄之,但是對父親對兒女的感情就要收斂,就算有「舐犢深情」也不能伸舌頭,得忍著,拿出一副冷面,好比賈政對待寶玉那樣,哪怕真覺得愛子丰神如玉老懷大暢,也必須板起臉呵斥「混帳東西你懂得什麼」。王學圻飾演的李玉堂(李玉堂這名字總讓我想起《白玉老虎》。玉堂,亦即「玉堂金馬人物」)便是這樣不怒自威的嚴父。吃飯時美妾嬌女環繞而坐,鶯鶯燕燕嬌聲同呼「父親」,頗有奇趣。女兒眾多,那一個四十歲上得的兒子,有如眾星環捧的月亮。雖然只給出飯桌上寥寥幾個鏡頭,但姐姐們對弟弟的寵愛、李府的家教之佳,俱在其中。
李玉堂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革命黨,這個「大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資產階級領導無產階級鬧革命,港人的革命觀還真是可愛),與革命的關係始終若即若離,保持安全距離。李玉堂是在認為摯友已死的情況下,一口悲憤之氣湧上來,咬牙要完成好友的遺志。然而他對革命的付出始終是有底線的,這底線就是兒子李重光。
《宋家皇朝》中姜文飾演的大富豪宋查理是孫文摯友,他從精神上和金錢上都無比支持孫文的大炮事業,但是——你管自去當孫大炮好了,不能讓我女兒當炮灰。我什麼都能獻給你,唯獨女兒不能給你。因此孫文勾搭了慶齡二千金私奔之後,查理宋又傷心又生氣,破口大罵著與孫文絕交。李玉堂對革命的態度也是這樣——錢,多少萬都可以給,兒子,萬萬不能給。然而他還是敗給少年之熱血。當發現黃包車中的替身是自己的兒子,李玉堂慌忙追出去,腿一軟,在門檻上絆得跌了一跤——這一跤,跌得真好。
隨後,便是致敬「敖德薩階梯」的一段(此處很多人都提到了,不贅言)。這樣好的兒子,就死在在自己眼前,一句話也沒有就去了。人生至痛,莫過於此。李玉堂抱子大慟之際,只喃喃說了一句話:「我叫你別出門,你不聽話啊……」——他早預料到此事兇險,九死一不生(《刺陵》中陳道明語)。而父親是寧願自己死一萬回,也不願愛子損失一根寒毛。陳少白亦在一邊痛哭,這一副眼淚又與李玉堂不同——除了悲痛大好少年之死,還有愧對好友的歉疚。李玉堂緊抱著兒子的屍身號啕,只抬頭用糊滿熱淚的眼睛看了陳少白一眼。那是怎樣的一眼啊!無盡痛楚、埋怨盡在其中。他沒有過去握著陳少白的肩膀死命搖晃:「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那就成狗血電視劇了)真正的悲痛是無力的,不僅無力言語,而且無力追究。兒子已經死了,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轉了。除了眼淚,還有什麼可說的。
(王學圻那一眼,值得N個影帝。看了片的媒體記者採訪王學圻的時候,無一例外地說:「你做好拿影帝的準備了嗎?」真正的好演技原來是這樣一種東西:就像雪地上擱著黑煤球一樣明顯。它讓你徹徹底底地服膺。)
然而「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每個小人物都是某人的大人物,每個平凡人也都是某人的珍寶至愛,方紅應有家鄉親人,鄧四弟亦有愛人阿純,你有失子之痛,難道別人俱是鋼鐵木石?此際回想李玉堂對兒子下的禁足令「這幾天外面亂你就別出門了」和他對眾「義士」說的一聲「謝了」,便覺得有些殘忍——莫非你兒子的命特別珍貴一些?

鄧四弟(謝霆鋒):
鄧四弟的橋段沿襲了影視劇的良好傳統:誰敢放話說「我明天就結婚了(退休了/金盆洗手了)」,誰就必死無疑。
小車伕阿四每天拉著老爺經過照相館時,輕輕打鈴,裡面的漂亮「打鈴」便回頭嫣然一笑。
但我知他必死,我知那婚禮永不會發生。看電影看到一半的時候,我心裡默默地問編劇:你敢讓他不死嗎?你敢讓他活著回去跟情人成親嗎?——不敢。編劇用後面的情節回答了我的問題。
李玉堂也知他必死,因此暴風雨的前日,他急可可地帶著阿四上門提親,把照相館的掌櫃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這是他最後能為小車伕做的事情,他心中知道這是阿四最後能享受的一點幸福。少年與少女沒感受到不祥,依然相視微笑。當阿純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路,阿四望著她仍痴迷如望著下凡的仙女。正是此刻,戰事之慘烈初現猙獰——以最溫馨的方式。悲劇是把美的東西砸碎了給人看,在讚嘆那美好的時候,悲劇已經開始了。
小情人最後一次私語時,阿純(姜太太)問:你知道你明天要保護的人是誰嗎?阿四搖搖頭,無比燦爛、無知而無辜地一笑。如此燦爛,如此悲慼。
這無知,竟然像是對心機深重的革命黨人的無聲諷罵。

李重光(王柏傑):
在所有蘿蔔之中,李重光大概是唯一心懷大義的人。他只是個少年,熱血少年。血熱的人,都死得快。
他是這片中最純粹的革命者。陳可辛說:幾乎所有的革命的開端都是學運:「五四」、塞爾維亞的中學生刺殺奧匈帝國皇太子......學生是社會中最有激情的元素。李重光就是這樣的激情學子。
多可愛的少年——受父親的影響,他有點少年老成。他心裡想的比誰都明白:「全中國都捲進去了,我還能置身事外嗎?」——他不是渾渾噩噩就拋閃性命的莽夫。別的不肖子騙父親是為花天酒地,他騙父親是為了革命大業。他會怕,但他渾身顫慄著堅持到了最後一分鐘。
這樣好的兒子死了,難怪父親會那樣傷心。

方紅(李宇春):
民國時期的女孩子應該打扮成什麼樣的呢?片中范冰冰和驚鴻一瞥的李嘉欣都打扮得一絲不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要坐在照相館裡的姜太太周韻是未婚女子,也穿得很美觀,但「戲班版主」任達華的閨女,怎麼就戴著飛行員似的「耳朵帽」、穿得跟小土八路似的?當然,這可以解釋成——方紅這孩子是假小子、花木蘭,自小不愛紅妝愛男裝,或者方將軍戎馬倥傯,一個女娃帶在身邊不方便,於是「自幼假充男孩兒教養」。但我覺得可能是這樣:造型師怕給李宇春腦袋上安倆小辮兒,觀眾會笑場笑抽過去,為了不讓網上那幫尖酸刻薄的人抓住話把兒,所以乾脆順應民意,就打扮成個小男娃子吧。
方紅的父親原是「方天大將軍」,戰敗後下崗再就業,成了戲班版主(將軍唱戲?這職業變化得也忒不靠譜了)。將門虎妞名叫方紅(將軍一介武夫,估計也沒文化,取這麼個沒水平的名)。方將軍與敵人對打之前,俐落地將女兒打暈,裹進被單里,一根繩索縋下窗戶,剛好木板輕輕倒下把她遮住。臨危之際,尚有這樣心思細密的安排,將軍之有勇有謀可見一斑。隨後這慈父轉過身來面對敵人,放心地血戰至死。
(讓人想起《鹿鼎記》中歸辛樹夫婦,面對康熙自知必死之時,先全力把兒子歸鍾擲出窗去。)
因此方紅捲進來其實不是為孫文、為革命,而是為父報仇。所以一見仇人立刻不管什么孫先生,跟著仇人跑偏了,後誤打誤撞跟進了殺手的火藥房。引信正在滋滋作響,馬上就要點燃火藥桶!怎麼辦?!我承認當時我想歪了——難道伊要用比利時小英雄於連的辦法把火藥信子澆熄?!不能吧?……最終中國小英雄方紅衝到門外用九節鞭鎖住房門,咬牙喃喃道:「爹,女兒不孝……」轟然巨響,玉石俱焚——為什麼說是不孝?因老父千方百計護下愛女這一條性命,如今卻轉眼就要拋閃。可恨的不是不能活命,而是辜負了老父要自己活下去的苦心。
——2003年陳德森原定的老陣容中,扮演方紅的是蕭亞軒。很好奇如果蕭亞軒來演此角,會成什麼樣子?但如今李宇春的表現,讓人感覺是「不做第二人想」,將門虎女的勇敢、堅韌、憨直,都表現得貼切到位,讓人心生憐惜:多好的女娃,咋就董存瑞了呢!

少林僧王復明(巴特爾):
幾乎每部武俠小說中都有個巴特爾這般的人物:身長九尺,腰闊十圍,天生神力,武功高強,不過頭腦都不大怎麼靈光(如《白玉老虎》中蕭東樓的管家胡巨、《風雲第一刀》中的大歡喜女菩薩、《大旗英雄傳》中的赤足漢)。巴特爾始則是賣臭豆腐的,酷愛花花草草,稱辦完這件事就回少林寺(此處其實沒交代清楚)。此人便是「風塵異人」一類,類似「雪中鐵丐」吳六奇之屬,他的存在是為讓這副英雄譜更增傳奇效果。
然而,此人真真是被李玉堂騙去的。他並不真正明白明天的任務險惡到如何的地步。電影似乎要表示:在一個光明的由頭之下,這樣的小小齷齪可以忽視。但是,如果用「拯救大兵瑞恩」的價值觀來審視,這是片中革命黨人遮掩不過去的劣跡。
決戰之時,巴特爾神將伸出有著總冠軍戒指的手,用投籃神功擲碎了一個又一個敵人的腦瓜。大塊頭有強生命力,被宵小圍攻,身被數創,依然爬起再戰。
最終他扳倒牌樓的柱子,與敵人同歸於盡,壯烈如《聖經》中推倒神廟石柱與非利士人同歸於盡的力士參孫。

劉郁白(黎明):
這是最有仙氣、俠氣的人物。這是「義士」中最難定義的一人。愛上父親的女人(其實這橋段有些俗套,《白銀帝國》剛剛用過),使老父氣死、戀人自盡,於是恣意作踐自己,甘為乞丐,沉淪煙霞之鄉。十年悲辛,濃縮在幾句話、幾個動作中(李玉堂路過時,一個銀幣扔過去,眼神是憐憫的。側面筆法寫劉郁白的可悲可惜)。傷心人別有懷抱——李尋歡失掉林詩音後,也曾爛醉終日。愛得深,所以難自拔。
最終他沐浴、剃鬚,醃臢乞丐變回翩翩公子(也許他昔日曾有「鐵扇公子」的美號?)。孫家門外的臺階上,他長髮飄飄,兩手背負背後,岩岩若孤松之獨立,風姿有如天人。
然,終是寡不敵眾。撓鉤一支一支刺入他的血肉。漸漸不支。浴血喘息之際,最兇惡的敵人步步逼近。
——他為何要拼命?大概一半是因生無可戀,一半是要報恩:世人皆目他為丐,只有李玉堂仍呼他「劉公子」。他每日接受李玉堂的銀幣去吸鴉片,也必默默下定決心以命報償這尊重。
——這段故事,大有春秋戰國時「荊軻報燕太子」、「馮諼報孟嘗君」等奇士報恩的古風。
在此人死後,我特地注意了一下片方給他安排的籍貫:江蘇揚州——千古風流之地。
劉郁白臨死前幻覺中含淚美人(李嘉欣)的驚鴻一現,真神來之筆。令人記起《雙城記》末尾:卡爾登想像著心愛的女子,從容赴死。
——我即將見到她。我即將擺脫心頭的枷鎖。我即將得到最好的休息。我即將進入永久的安眠。

閻孝國(胡軍):
胡軍這個造型據說做的很精心,據說光卸妝就要四十分鐘,其實真沒看出時間花在哪兒,就貼了個下巴的小刀疤?乍一看海報還以為那人兒是計春華。如果造型是打算Cosplay計春華(《少林寺》以及《方世玉》裡面的無眉大反派),那倒是很成功的。
在此悍將面前,陳少白確乎顯得是「書生造反」——他暈血,連血都不敢看。
但是此處亦有硬傷,閻孝國一再聲稱自己是陳少白的學生,且對陳少白對他的考語(記得是「有勇無謀、難堪大用」之類)耿耿於懷,但那是何時的事呢?閻孝國應是四十尚不足,三十頗有餘,陳少白看上去頂多比他大十歲。莫非是閻孝國少年老成?
有追求和信仰的人無論如何是受人尊重的(所以理髮師陶德殺人如麻,仍教人心折),閻孝國其實是升級版納蘭元述。
此人的姓:「閻」,甚妙,他可不是就是個閻羅似的凶神惡煞。
閻孝國的強大不止是武功高強,他內心的力量亦十分堅定,抱定的也是赴湯蹈火、殞身不恤的信念。他的意志不亞於篤信三民主義的革命志士。正反兩方,勢均力敵,這樣安排,戲才好看。
武功最高的他,是最後出手的一個。表示他即將親自上陣的鏡頭十分精巧:一隻手的特寫,他緩緩把手上的扳指退了下來。他的死亦耐人尋味。「誅殺孫賊,報效朝廷」的他,在死前一刻,堅信自己已經除掉孫文,心滿意足而逝。這是個十分飽滿可信的反派。
——或曰:最後長階一場,陳少白已然嘶喊「他不是孫文」、「重光快跑」,為什麼閻孝國還一定要殺死車中人?愚以為:此時閻孝國已進入半瘋狀態,自視甚高的他,不相信、也不願相信自己半日追逐的竟只是個西貝貨,刺死車中人後,他在臆想中已經可以安慰自己「孫賊已死,學生報國了」。

警司(曾志偉):
這個角色很像《葉問》中的林家棟——一個「灰人」。其實更多的人是他這樣的:在自保的前提下,有限度地做些良心事。他是站在革命者和清廷鷹犬之間的「第三者」,使這一部風雲錄折射出更繁複的光彩。曾志偉的啞嗓子+洋派小鬍子+郵筒身軀,有趣得緊。

孫母:
《十月圍城》是男人戲(蘿蔔戲),女性角色都是碟子邊兒上的西蘭花,但是孫母這個角色,雖戲份不多,卻精彩十分。「國父」的母親,應該叫什麼呢?——「國奶奶」?此是側面寫孫文的妙筆。孫文始終沒有露出正臉,但這樣雍容的母親,教養出的兒子可想而知——他必有著無比的領袖風範,他當得起「四萬萬同胞的期望」,他值得這許多仁人志士,把性命和熱血作為賭注,雙手奉上。
外面呼喝不止,屋內孫母始終鎮定自若,端坐不動,唯一的動作是輕輕握住了李重光的手,這一動作,讓人心中一顫。愛子在腥風血雨中奔走,每分鐘都有性命之虞,如今他就在這城中,卻欲見一面而不得,這一別又不知何時能再見,慈母方寸間必是憂心如焚、愁腸百結,但她臉上一絲一毫也未表現出來。面前這個代替兒子孫文承擔危險的孩子,渾身顫抖,她握住他的手,用母親的手掌,像握住自家子侄一般,握住他的手。

這一場血戰,昇華了所有塵世泥污中的小人物:乞丐、車伕、小販……在這之後,他們俱成「英雄」。
在每個人犧牲之後,螢幕上都打出他們的籍貫和生卒年。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為無名烈士做的碑銘(重光、重陽、復明,這些編劇為他們安排的名字,也都寄託了美好的寓意)。
他們死去的時候,心中都浮現著親愛的人,想著美好的未來。
允我以張溥的《五人墓碑記》作結:「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志士之悲哉?」

(這片子是四五天前看的。我兩眼通紅、鼻子悉率有聲地走出來的時候,看到花白披肩發的陳可辛在前面接受採訪。他輕聲說:「我覺得這片子還行。」)

三、缺失
話說在徹底被該片埋伏的催淚彈打倒之後,我做出的太多的讚嘆顯得不夠冷靜,就像當你愛上一個人之後,你就失去評判他的資格了。客觀來說,《十月圍城》的整體歷史觀確是它的硬傷:對死亡的歌頌被過份放大,對個體性命的忽視,都還沿襲著中國一貫「大義滅人」的路數。如果篤信自家的「大義」到了漠視他人性命的地步,那麼它與狂信有何區別?李玉堂連騙帶蒙地糊弄來一堆人,支付的是他平日對那些人的恩情友情。那些人拼上性命,皆因為他們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心頭確有一「義」字,危難當頭絕不會把敵人讓過,於是簡直算是不明不白地搭上了性命。而用這樣鬼祟的方式鋪墊出革命之路,實在不能算是革命者的光榮。
陳少白所堅稱的「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是四萬萬同胞的希望」,如果剝離來看,也不過是一家之言。正如劉郁白與李玉堂互相質問的:「值得嗎?」陳少白和李重光自然認為是值得犧牲的,但值得不值得,絕不能由一小撮人替大部份人決定。

而那首主題曲《粉末》這樣唱:「只要為你活過,我就不是粉末。」此處的「你」,應該指的是孫文和「革命大業」吧?此歌詞雖加強昇華主題,但其實很像是在生者一廂情願的缺席安排——「活過、死了」的那些販夫走卒,他們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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