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池塘，夫復何求

男人似乎天生不善感情表達，一個男人可以誇誇其談，對諸多事情都可能有自己獨到而精闢的見解，但遇到情感很可能模稜兩可，不知何從。也即智商高，情商低的。這在Sofia Coppola的電影《少女自殺》(The Virgin Suicides)中早有體現，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不止會對著鏡子反觀自己發紅的乳暈變化，更對人情世態有了很深刻的了解，而男人到十七八歲聽別人一句「你個愚蠢」，甚至分不清是真罵還是假嗔，這種現像我已是司空見慣。

跟這樣的男人戀愛有些累，他不會甜言蜜語地在你生氣的時候哄你，不會在你不開心的時候從書上或者網上背誦一段小小笑話逗你開懷，一吵架跟你賭氣看誰先開口，一年半載地打持久冷戰。這樣誰受得了？估計都夠嗆。意見是不能憋在心裡的，本來一件很小的事悶在心中，還發酵到耿耿於懷，它就是不定時炸彈，哪一天爆發威力堪比原子裂變。

在看《金色池塘》的時候有個很深的感受，Katherine Hepburn扮演的老太太一是包容，二是包容，三還是包容，否則一個八十高齡的老男人言辭刻薄，出言不遜，直言不諱，不為任何人嘴下積德，光是這點就夠一般人難受的了。而妻子卻不止容忍了，更是與老頭子相處的舞也恰恰，樂也濤濤。當然另一個推論可以是，這個老太太意識薄弱，感官遲鈍，像簡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中筆下描寫的那個一心想將女兒嫁出去的老太，被老公調侃取笑渾然不覺。這種推論用在Katherine身上顯然偏大了，頗多了，老太太不止敏感，甚至細膩，在寄居小男孩比利一桶水潑滅壁爐蔓延的火苗，卻遭丈夫惡語相向——「看你把大廳搞得一團糟」——的時候，老太背後跑去安慰憋屈的比利，因為」縱火燒房「的罪魁禍首明擺著是自己的丈夫。老婆跟在丈夫身後幫他擦屁股，一次兩次還可以，擦了幾十年，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老太太非但沒有抱怨，而且對著丈夫耳朵呼喚與低語，「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可惜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誠心誠意安慰與假惺假意地向人示好，區別在於，話語是不是具有延續性，行動是不是具有證明性。否則都是扯淡，正在興奮點上的海誓山盟隨著疲軟的抖動意興闌珊，之後倒頭呼呼，像豬大腸一樣大睡，連一個親昵的耳語或撫摸都沒有，納悶的是，居然有人對這種甜言蜜語的欺騙懷揣當寶，深信不疑。

老太太是不是對老公一往情深？這是明擺著的，於是一個拂之不去的問題縈繞腦際，為什麼她會對如此古怪難纏的老頭子矢志不渝？美學上有個詞彙，叫「移情」，簡單點說，它並不是移情別戀，而是情感移植，換位思考，站在審美對象的立場進行審美活動。舉個小例子，一塊被風吹起，在空中飛舞的破塑膠袋攪亂人的視線，在多數人看來並沒什麼美麗之處，但只要你換位思考，細節處卻很動人：它破爛的身體拖著疲憊的雙腿，微風起處，宛若一隻扶手，它被攙起來又倒下，只欠東風一口，最後一鼓作氣，飛舞空中，扭動著無序的腳步，好像即興的踢踏舞，柔板的心情伴隨著柔板的風聲……眼睛跟著它，你便會為它那率性而為的純真，無拘無束的放肆，久在樊籠里，衝破雲霧見藍天的勇氣，等等，所感動。

對於所有「缺點」多於「優點」的人——其實我想說的是成見——缺點都會被無限制地放大，而不管是什麼，一旦被放大，便會失去應有的美妙，即便是優點，放大之後就容易信任過熱，虔誠者如宗教徒。電影中老頭子的女兒與父親生活在一起，幾十年不曾理解，為什麼父親每每喊自己為「胖妞」，為什麼他與相處一個月的小伙子可以稱兄道弟，成為莫逆，而與自己像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母親告訴她，「你未曾試著去理解他"。

我力氣不大，五百頭牛拉不回地堅信，你一旦真正地理解了某個人，便不會如當初那樣偏激地反感TA，甚至會喜歡TA。但是我幹嘛要去理解那麼多人？好問題！因為理解太難，理解所花的時間成本，精力成本，心理成本都太高，於是理解便成了有選擇性地理解。有些人是你不得不去理解的，如父母愛人，兄弟姐妹，這看上去好像被動，實際上又很主動，你連在一塊相處時間最長的家人都不理解，我很難想像，你還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理解誰。於是久而久之，很容易便從最初的」who理解who"，變成後來的"who理who"了。

電影以父女冰釋，老兩口相扶漫步夕陽下，池塘畔而告終，又詩意盎然。以個人來說，我老爸」缺點「一板車都拉不完，比如我前有敘述，他年輕火大的時候會一個茶杯把人的頭顱灌得稀巴爛，很牛逼；酒後吹牛逼能把公牛招來，急得公牛一旁嗷嗷直叫：還我蘿莉，還我蘿莉；賭博場上一疊五毛從兜里甩出來，桌面被他炫耀得噼啪作響，等等，但優點也隨處可見，比如，他在我考大學之前為了避免四處求人借錢交學費，摸著我的頭忠言逆耳地建議：還是別讀了，你看你火爹爹家的二寶，一年外出一萬多。考上大學後以我為榮，在村里向人炫耀，為我立招牌，打廣告，無形中提高了我的知名度，還為我張羅相親，但被我一句，」我的事不要你操心「，噎得兩年不在我耳邊絮叨嗡嗡，於是我在睡夢裡都經常感概，有此老爸，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