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再見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春日溫柔的陽光，深深淺淺綠色的樹木從草，有微風，有蟲鳴。

還有男生好看的側臉。

我愛你。那三個中文字在暖綠色的春光里暈開，四週是高高的草尖觸碰，被風揉散，卻飄落心底。

　　

花與愛麗絲。

或許岩井俊二要表現的，本來就不是單一的愛情。是兩個女孩子而已。花粉季節並肩攜行的兩個女孩子而已。

但，兩個小時一刻鐘的時間裡，唯有那伴著蟲鳴的一幕，讓我眼角微酸。

兩個人，男孩和女孩，一起走著。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周圍是三天大樹龐大的綠色背景。女生低著頭，手裡是那張紅心A。

女孩把紅心A的紙牌遞給男孩，兩人的距離慢慢拉更開。

「把它放在，抽屜的最裡面...什麼時候，如果看到了這個，就會想起我了...」

「我每天都會看的！」男孩急切。

女孩慢慢抬起頭，看著男孩，又低頭，笑：「不行...」

女孩的眼，始終沒再看著男孩。髮絲在柔風中輕輕拂動，流轉出女孩緩緩的言語：「雖然時間很短...但已經像是戀人了呢...」

打散了的陽光，溫柔地落在眉尖、髮稍、嘴角。失落的紅心A，背面幻化的愛麗絲親吻著她的兔子。

女孩注視著男孩，慢慢向他走近；男孩看著女孩，沒有把握地微微後退。

「我愛你。」女孩一字一頓地，用中文說。

「那是什麼？」

「不要告訴別人哦。」女孩不理會男孩的疑問，走過男孩身邊。

回頭，她又用中文說出，「再見」。同樣淡淡地、輕輕地吐字。

「那是什麼？」

「不要告訴別人哦。」

雖然哽咽過，但此時女孩平靜地離開。男孩手裡，緊握著那張，紅心A。

　　

我愛你。再見。

愛麗絲是從父親那裡學來這兩句中文的。

因為父母離異的關係，最初見到久未謀面的父親，愛麗絲是有些拘謹的。從彼此有些客氣的聊天，到完全放鬆的紙牌遊戲，父女之間遺落掉的那些空缺，漸漸盈滿。

和中國人打過交道的經商的父親，突然問起愛麗絲，知不知道怎麼用中文說「我愛你」。

我，愛，你。

臨別的時候，愛麗絲站在地鐵里，叫住站台上的父親：「爸爸，我愛你。」

生澀地、用中文說的，我愛你。

父親微笑：「啊，這個時候應該說，『再見』。再見。」

揮手告別。中文的「再見」。

在這部日本電影裡，唯一的兩句中文。

我愛你。再見。

我從來不知道，這兩句中文，和在一起，竟會給我體內帶來這樣強烈的震動。

　　

　　

　　

花與愛麗絲，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很要好的死黨，一起趕上學的電車，一起在站台里進出，一起在冬天的時候朝對方呵氣，一起站在行駛的電車裡看窗外的白色世界，一起奔跑在結冰的雪地上跳躍，一起坐在電車裡相互依偎，一起偷瞄在站台遇見的帥氣男生，一起假裝不在意地進行種種猜測，一起在猜測的時候默契地做同樣的小動作。

　　

我們離那樣的時光，已經很遠了吧。

像花一樣，因為死黨的一句玩笑，而真的開始對一個陌生的男生在意。

「他們是兄弟吧...哥哥好帥呢。放心，會把弟弟給你的！」愛麗絲一手握著車上的扶手，一邊不住地偷偷向不遠處的兩個男生看過去，喜上眉梢地自顧盤算著。

本來的玩笑話，卻讓花開始認真地注意起那個總是捧著一本書認真地看的男生來。

　　

我們離那樣的時光，已經很遠了吧。

像花一樣，喜歡著一個男生，總是尾隨著他，走著他每天的路線，加入他所在的社團，為每一次與他的偶遇而欣喜不已，在任何可能的機會下，將他的身影拍下。

單口相聲社團的社長，喜出望外地接待著這位史無前例的女社員。神經質的社長還給她起了個奇怪的藝名：花家冰冰丸子。

但是，不是完全沒有收穫的。比如，她終於知道單口相聲社在她之前唯一的社員，她關注已久的學長，名字叫做宮本雅志。

　　

我們離那樣的時光，已經很遠了吧。

像花一樣，因為太想接近喜歡的男生，太想走進他的生活，而鬼使神差地去編造一個離奇的謊言。

習慣走路的時候低著頭看書的雅志，有一天因為太過專注而一頭撞在卷閘門上，當即昏了過去。而一直尾隨的花，如同天降艷遇一般，她慌忙跑過去，在雅志逐漸清醒過來的時候，極其認真地說：「之前向我表白的事情...學長忘記了嗎？」

於是，宮本雅志在一場意外撞傷之後醒來面對的，是他喪失記憶的事實，以及喪失記憶前，對社裡新來的女社員，剛進行過表白。

儘管他真的毫無印象。

　　

我們離那樣的時光，已經很遠了吧。

像花一樣，夢境一般地「擁有」了喜歡的男生之後，如獲至寶地約會，希望他真的會慢慢喜歡上自己。

花認真地向雅志描述表白時候的場景，努力「喚醒」雅志對喜歡她這件事的記憶。每一次一起的玩樂，都讓她開心不已。

某一次的約會被路過的愛麗絲無意中撞見，愛麗絲好奇地詢問關於那個男生的事情——原來她早已經忘記那次在電車上遇見的那兩個男生。本來擔心謊言會被戳穿的花如釋重負。

而她肯定沒有察覺，在她努力構建自己和「王子」的童話世界時，她不知不覺開始慢慢疏遠愛麗絲。

　　

我們離那樣的時光，已經很遠了吧。

像花一樣，為了自己喜歡的男孩子，編織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謊言，拜託死黨幫自己圓謊，盡一切努力不讓自己失去他。

雅志在花的電腦上發現了他們認識之前花偷拍他的照片，根據照片的日期，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失憶，是不是真的向花表白過。

電話裡，花克制著自己的慌亂，告訴雅志，那些照片是一年四班的棲川徹子拍的，她因為以前與雅志交往過，所以拍下這些照片發給花，以示威脅。

而一年四班的棲川徹子，就是愛麗絲。

於是，當雅志去一年四班找棲川徹子的時候，會有愛麗絲對著他憤怒地大叫：「你來幹什麼？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吧！」

於是，在花的拜託下，愛麗絲開始在花的謊言裡，扮演那個強迫雅志和自己在一起而後因為雅誌喜歡上花而甩掉自己的前女友。

於是，兩個死黨之間，有一些奇怪的、不同於以前的東西，在悄悄變化。

　　

我們離那樣的時光，已經很遠了吧。

像愛麗絲一樣，配合著死黨描繪她支撐在謊言上的愛情。

雅志會約愛麗絲出來，想要知道他們「交往」的細節。對於他和愛麗絲交往過的記憶，他也完全回憶不起來。但是幾次與愛麗絲的接觸，讓他慢慢有了異樣的感覺。

「如果這種感情就是戀愛的話，就正好印證我和你交往的事實，好像我的記憶正在逐漸恢復。」

而愛麗絲，開始的開始，她的確只是單純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對雅志的暱稱「正」...初吻的地方...

在多家影視公司的面試中屢戰屢敗的愛麗絲，這次卻極其自然地發揮出她的表演天賦。

在煞有介事的投入中，或許連她自己都慢慢開始相信起來...細數著那些「回憶」的時候，慢慢愛麗絲自己心裡，也許也開始希望，她和雅志，是真的擁有過那些回憶。

美好的懷戀的虛幻的回憶。

男孩喜歡上自己「忘記」的「前女友」。女孩喜歡上死黨喜歡的男孩。

　　

我們離那樣的時光，已經很遠了吧。

像花與愛麗絲一樣，兩個要好的死黨，喜歡上同一個男孩子。

所以當她們在沙灘上比誰能先從散落的紙牌中找到紅心A時，愛麗絲在找到紅心A後會脫口而出「那麼，從今天開始，阿正就是我的了，和花分開」。

所以當愛麗絲作為獲勝者的要求一提出，花會驚慌失措地大喊「這怎麼可以！」立刻跑到雅志身邊，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彷彿這樣就不會失去他。

所以就算憂傷的神情爬上愛麗絲的臉龐，她也只能用「開玩笑的啦」來打破僵局。

所以就算紅心A的遊戲規則被推翻，失去雅志的恐慌還是讓花衝到蹲下去撿紙牌的愛麗絲身邊將她推倒，兩個人在沙灘上廝打起來。

汽車上，疲憊的兩個女孩沉沉睡去，男孩的左肩靠著花，右肩靠著愛麗絲。

而男孩的手上，是紙牌紅心A。

　　

單口相聲公演的時候，舞台後面，花淚流滿面。

「學長如果喜歡愛麗絲的話，那一定是真正的愛情...愛麗絲是一個好女孩...和她在一起，一定會永遠幸福...」

而在此之前，是花發現雅志錢包裡的那張紅心A。她發瘋一樣想要撕掉那張紙牌，而終於只是呆望著手裡的紅心A，許久之後，將它交還給雅志。

教室外，巨大的阿童木的氣球充斥著整個窗戶微微搖晃著。明媚的笑容造成一種錯覺，好像阿童木真的可以守衛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愛情。

　　

「對不起...學長不是記憶喪失。學長喜歡我這件事...根本就是沒有的...」

「有的，不要自說自話。」

花不能自己地哭著坦白了事實，而雅志，以一種善良的方式為這一場荒唐做出了完結。

他告訴花，她做的那些壞事，是無論如何也補償不了的，而他，早已經知道所有的事情。

是的啊，早已經知道了。早在他和愛麗絲最後一次見面那天，他就用那張紅心A，向愛麗絲換來了真相。

那天，愛麗絲對他說，我愛你，再見。

　　

　　

　　

影片的最後一部份，愛麗絲輕盈地旋轉，優雅地伸展，美好得彷彿陽光可以從地板下滲透出來——那是在陽光之上曼舞的少女。

她的腳上，是用紙杯和膠帶綁成的「舞鞋」，而連這，也在芭蕾舞步下成為美好的一部份。緩緩流瀉而出的小提琴聲中，愛麗絲神色安然地輕舞著，所有的目光都為她駐足。鏡頭裡的，是一份還帶著些許稚嫩但散發著灼灼卻不奪目光芒的年輕。

那是愛麗絲的又一次影視公司的面試。但這一次，她終於找到了她的舞台。

　　

而在單口相聲公演那天，失神的花走進同學開辦的攝影展里。影展充斥的是她們芭蕾舞隊的女孩子們花樣的笑靨。同學在她身旁輕輕說著很早以前，是愛麗絲的緣故，花才會來跳芭蕾舞，才沒有一直畏縮地躲在那間花房裡。

不要吵架哦。同學說。

花出神地望著眼前的一張照片。那是兩個女孩子相互依偎的畫面，都穿著芭蕾舞裙，有著相似的神情，她們是很要好的死黨，一起趕上學的電車，一起在站台里進出，一起在冬天的時候朝對方呵氣，一起站在行駛的電車裡看窗外的白色世界，一起奔跑在結冰的雪地上跳躍，一起坐在電車裡相互依偎，一起偷瞄在站台遇見的帥氣男生，一起假裝不在意地進行種種猜測，一起在猜測的時候默契地做同樣的小動作。

不要吵架哦。

　　

單口相聲的公演，愛麗絲是花唯一的觀眾。

愛麗絲終於成為一本雜誌的封面，花第一個把雜誌買來等在路口。

兩個女孩子一路鬧一路走，一樣的校服，一樣的笑容，和最開始的時候一樣。

彷彿她們之間，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叫做宮本雅志的男生。

　　

我愛你。再見。

　　

　　

　　

青澀如同花如同愛麗絲那樣的愛，應該不能稱之為愛吧。

雖然心臟的位置，會撲通撲通地跳。

所以才能輕易地，告別。

而有些東西，越是懂得，就越不懂得。

　　

我們離那段時光，已經很久了。

再也不能回到那時候，單純地喜歡一個人，卻不會去想要跟他在一起。

　　

像喜歡一樣去愛。

　　

我愛你。

不要告訴別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