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批評家的膚淺和風格家的勇氣

又看到《復仇》是杜琪峯「江郎才盡之作」云云的口水部落格，忍不住笑，想到做個浮躁淺薄的批評者是何其容易，而成為開疆拓土的建設家，需要怎樣的才華和勇氣。此一種感想積攢，《復仇》在我的看法裡清晰起來，杜琪峯信奉的「極簡主義」，如同他的導師黑澤明早年樂於在片頭劃下的雄勁字體，簡單一筆，十足神采。

《復仇》之於杜琪峯，無非是《鐵三角》式的遊戲作，無需耗力在故事的雕琢，故事性才是王道。故事和故事性都無法區別，是批評家的無能。在《復仇》里，故事是什麼，並沒那麼重要，看得是你怎麼描述。樂於看故事的人，大批杜琪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簡直無知，做的不是米飯，要米作甚？

看故事？《故事會》都有，何必看戲。

杜琪峯在商業類型片上的革新，乃至形成「風格」，起於《無味神探》的覺悟，《真心英雄》的臨摹，《槍火》的成型，《PTU》的去盡，再到兩部《黑社會》和《放點逐》，成就宏觀和微觀的兩種殊途同歸的大境界，百般花樣的「技巧」用罷，洗盡鉛華，信手拈來，終於拍成的「故事」，即是風格作。好比獻給他的導師的《柔道龍虎榜》，便是大繁後的大簡，慣於被灌輸的類型片觀眾和浮躁的批評家看不得了，跟不上了，那才對頭，無情的常識往往告訴我們，「好嘢」從來都不會被大眾分享，全世界統一的真善美，那只有 lonely的金二胖的國民才配享有。

《復仇》當然能被看做是《槍火》和《放逐》後的三部曲，冷峻、幽默、暴力和形式主義，都是主料。冷色系的酒店走廊無比空曠，黃秋生、林家棟和林雪，默默地開鎖、把風、拔槍殺人，被殺者直至中彈，都在女性慘白的胴體上奮力開墾，喘息和叫床，與鏈鎖彈飛的細微聲響，都在莊嚴的殺人場面，顯得優雅閒適、從容淡定。

你可以來一番視聽分析，打光啦聲效啦機位啦形式啦表演啦，但那不重要，把槍械玩到極致的港式槍戰片，無論熱烈的吳宇森、直接的林嶺東或者俐落的徐克，都不是這樣的，沒有別人是這樣的，那即是杜琪峯和他的風格。三人與Hallyday的對峙，不用你猜，那一定是四個視角，切一個，下一個，再一個，最後一個，這是杜琪峯的辦法，一如推垃圾槍戰，都是場景為先的做戲辦法，只有杜琪峯才熱衷於這些並不斷重複。

杜琪峯為什麼要和杜琪峯不一樣？拍出一個和不杜琪峯的戲，才牛掰？

風格家的勇氣在於豐富自己已然成型的手段，向前再走出一步，哪怕一小步，《放點逐》後的《文雀》和《復仇》（《神探》是杜韋作，另一碼事），都是有趣的試驗，音樂來主宰一部戲怎樣？故事再往簡走，怎樣？極簡的故事當然會給熱愛「你聽我解釋、我不聽我不聽就不聽」的看客帶來煩惱（不信你去重看汽車內后座的打光，看得到這片子會精彩五倍，看不到那回去接茬看《故事會》得了）。

故事的極簡會帶來敘述上的困難，舉個例子，要拍一個人雖然冷酷無情，但很有修養，怎麼辦？最簡單的辦法無非是這位爺腆著臉走來，向你說：「我雖無情，但很優雅哦。」這是最無說服力的辦法，杜琪峯不是劇集導演，當然有更好的辦法，黃秋生三人組的刺殺戲，開槍殺人後，主觀特寫確認搞定，黃會幫他拉上床單。回憶下《放點逐》，黃秋生在看到衣衫不整的陳雅倫，默默為其拉上簾子的戲。不妨琢磨下「人」和「故事」，是如何被精緻的細節成就的。

類型片的觀眾常常會被偷懶的導演慣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沒興趣去揣摩畫面的言外之意，常識又告訴我們，凡事得來的太容易，往往不是好料。

《復仇》是完全用杜式風格撐起來的片子，你當然可以說他無故事，但他「故事性」十足，精彩絕倫。杜琪峯用極簡的手法來拍一個極簡的故事，返璞歸真，無他。

大抵如此。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