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如此的殘酷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大師，在講故事的時候，沒有任何的哲學的意味。我喜歡鏡頭這樣的平淡和樸素。有時候，我們背著網兜，需要捕捉的不是一隻蜻蜓，而是蜻蜓背後那一縷陽光或者陰雲。

故事裡，我們的孩子擁有天真的眼神，他大概在穿開襠褲的時候，就知道什麼是愛情。在大海邊，幾個孩子，盯著從眼前走過去的女人，女人很漂亮，美麗的眼睫毛，美麗的項鍊，美麗的捲髮，更美的，留給那些男孩們去想像。她的高跟鞋是米色的，男孩們毫不誇張地盯著她，盯著她衣服底下，閃光的過去和現在。

女人是個裁縫，她當然知道穿什麼樣的衣服，會更合體，更漂亮。男孩們瘋狂地騎著車，到下一個路口，再到下一個路口，等著她，只因為她遠遠的或者近近的走過，他們的呼吸就充滿了擴張的慾望，最小的孩子，竟然把握住了小鎮的每一個拐角，他會在她出現的每一個地方，推著自行車，和她相遇，和她擦肩，更多的時候，他跟在她的後面，痴狂的程度和方式，因為他的年少，顯得那麼的美妙和純真。

大概，男孩，十二歲吧。他躲在女人家的樹上，偷看女人。在逃課的時候，他買來女人愛聽的音樂和印有裸體油畫的小冊子，他還偷了女人黑色的內褲，因為太過興奮，他竟然把那黑色的褲子套在了頭上，直到父親把他打醒，他那信奉主的母親在尖叫聲中燒掉了褲子。

打罵聲中，他姐姐說：這褲子真漂亮，能給我嗎？還沒說完呢，他父親的手噼噼啪啪地衝他姐姐打去。這是個可愛的父親，在後來，男孩病得很重，做父親的每晚聽到樓板響起來，就知道孩子為什麼病了。父親帶他去了一家妓院。那晚，敵人的轟炸機還在樓房的上空響著。

這是個不一樣的年代，很不一樣。這個可愛的削瘦的愛打人的父親，在那一刻，躲在牆壁後面，看自己的孩子被妓女帶進了房間。孩子回頭看父親，父親說：沒關係的，去吧。

小鎮上所有的男人都愛那個女人，她的美，像是一種魔力，可是，所有的女人，都痛恨這樣的魔力。戰爭發生的時候，她年輕的丈夫去了戰場，她在屋裡，只能抱著他的相片。丈夫戰死以後，她成了寡婦，她被人誣告搶佔別人的丈夫，女人被送上了法庭。

因為長得太美，律師幫女人打贏了官司。那個肥頭大耳的罪惡的律師在那天晚上，拿著一小個禮物去了她家，躲在樹上的孩子，看清了一切。人類的罪惡，總是止不住對美好事物的摧殘和佔有。結果，男人沒有娶她。她在小鎮上，沒人願意賣給她食物，因為她的名聲太壞。而太壞的名聲，卻是鎮上所有的人給的。有一天，女人用容顏去交換食物。我的心裡絲毫都沒有波動。

戰爭又來了。女人剪去黑黑的長髮，染成了更漂亮的紅色，她依然穿著高跟鞋，在穿過廣場的時候，眼睛依然直直地望著前方，她依然挺著胸走路。不過這次不同，這次，她在廣場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穿著短裙，她很漂亮地擺了個抽菸的姿勢，所有的男人，都了上來。從此，她真正地做了妓女，有價格的妓女。她甚至還接待德國人。

戰爭結束，小鎮上的女人們衝進妓院，把女人拖了出來，她們打她，撕扯她的衣服，她們拼命地踢她，拼命地抓她的頭髮，男人們站著，沒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話，小鎮上所有的人都圍著看她被毆打被辱罵。

滾出去，給我們滾出去。

有人拿來剪刀，一把一把地剪去她那漂亮的頭髮。她的身上，全是鮮血，她環抱著自己，她衣不弊體。為什麼？為什麼男人們不說一句話？為什麼？為什麼女人們可以這樣殘酷？我看不下去，真的看不下去。我以為男孩會衝進入群，我以為男孩會趴在她身上，護著她。可是沒有，男孩在人群里，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打被人踢，他睜大著眼睛，他又害怕得用雙手遮住了眼睛。

在男孩成長和偷窺的時光里，女人差不多經歷了她的一生。最後，男孩看著她，圍裹著一身的黑，離開了小鎮，火車轟然遠去，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窗邊……

是最後嗎？這樣，該是最後了吧？

可惜，不是的。突然有一天，女人的丈夫，回到了這裡，這個小鎮，他失去了一隻手臂，卻沒有失去生命，這個打過仗受過苦本該受人尊敬的英雄，在那個小鎮上，因為他的女人做過妓女，沒人願意同他講話。他是悲傷的，落魄的，他找不到他心愛的女人。男人出現在鏡頭下面，只有很少的幾個片段，也沒有太多的語言，但是他的眼神，那種彷彿能穿透眼前所有的景像，去向很遙遠的地方的眼神，是憂傷的，堅毅的，也是令人心碎和懷想的。這是個在戰爭中活過來的人，但是回到故土，他要面對的人，也許比戰爭更可怕。

故事說到這裡，還沒有完。我慶幸它還沒有完，也慶幸男孩給男人寫了一封信，在他有了一點點勇氣之後。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小鎮上的男人和女人們驚呆了，他們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她穿著高跟鞋，她挽著丈夫的胳膊，也許她美麗的眼睛沒有像以前那樣看著前方，但她確實穿過了廣場，穿過了小鎮所有人的目光……

2009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