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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黑貓

2010-02-02 22:05:38

《幸福已逝》:你拋在身後的世界,並不是死亡


  一、身後的世界

  在《拯救大兵瑞恩》中,到處是戰爭留下的創痛,諾曼第登陸的血肉橫飛,沿途行動的槍林彈雨,嚴守陣地的殊死拚殺。而戰火紛飛背後,最讓人心裡抽痛的一幕,莫過於每日等待兒子們凱旋歸來的母親,看著一輛汽車沿著廣闊的田地慢慢駛入視野,鏡頭遠遠地凝視著,時間拖著緩慢的步伐,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一個高級軍官敲響了大門,帶來了她三個兒子陣亡的噩耗。親人的死訊如狂風巨浪般,霎時間席捲了這片寧靜的郊野,畫面在一瞬間變得滿目瘡痍。每個軍人家屬最害怕的事情,莫過於從屋外轟鳴的汽車裡,走下幾名表情肅穆的軍官,重複著那幾句無關痛癢的哀悼之詞。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都如晴天的霹靂重擊聽者的心,相比之下,他們那低沉的語調、滿懷關切的表情,更像是一種諷刺。他們宣讀的不過是一紙通告,聽的人接過的卻是支離破碎的生活。而這種面對親人離世的傷痛,並非幾個鏡頭,幾句台詞,幾行眼淚可以表達清楚的。被離人拋在身後的世界,完全改變了其一成不變的溫吞面孔,開始猙獰咆哮著塌陷下來。

  1926年,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在得知里爾克病逝之後,悲痛難抑地寫下了一封悼亡信:「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為結束嗎?是結束?是開端!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親愛的,既然你死了,這就意味著,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當心愛之人死後,我們面對的將是怎麼樣的世界?他們去了哪裡?對我們來說,哪一個才是更好的世界?我們該如何繼續生活?別胡扯些什麼生活將繼續,這並不能減輕一絲一毫的痛苦,也不能給以後的生活帶來任何希望。英國作家C.S.劉易斯在痛失愛妻後,經歷了生命中最為悲慘黑暗的一段時光。他發現之前學過的所有知識與生活的體煉,都無法讓他承受這份巨大的傷痛。這傷痛猶如恐懼,卻遠比恐懼持久且深深插入心靈深處。作為一個忠實的信徒,他並非恐懼上帝對他的離棄,最讓他徹夜難眠的是發現這一切喪痛都是上帝存在的證明。死亡從未像真正來臨後,讓他如此難以忍受。所謂死亡不是哲學意義上的長篇大論,對他來說,就是再也見不到愛人的容顏,聽不見她的聲音,觸摸不到她的體溫,這就是死亡的全部意義。就是這死亡,讓他隨時隨地可以變成一個失聲痛哭的小男孩。

  親人離去後,那種空空如也的世界,該如何用鏡頭捕捉?在《幸福已逝》中,得知妻子陣亡後,斯坦利•菲利普呆坐在沙發上。特寫強調了他緊蹙的眉頭和憂傷的雙眼,正像是劉易斯所說的那種「如心有淺淺的醉意,或腦受微微震盪的感覺」。外界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只剩下幾個散落的音符,掉在空蕩的房間中。緊接著由斯坦利的面目特寫切換到一個全景,空間在瞬間的放大,呈現出他心靈上所受的巨大衝擊,難以言喻的孤獨感。之後,鏡頭是一個中景,保持著一定距離,觀察他的舉動。電話響起,答錄機的留言是妻子錄製的,聲音迴蕩在房間裡,突然間刺痛了斯坦利的心。多麼荒唐,愛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而她的聲音又以其他方式重現著,他笑了笑,玩弄著無名指的戒指。取下,又戴上。彷彿在說,死亡也無法奪走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走上樓,無助地躺在地上。接下來是幾個空鏡,餐桌、走廊、客廳、臥室的雙人床——一切都整潔、安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空間的寧靜反襯出此刻情感上巨大的動盪,令人感受到胃裡隱隱的絞痛。這種手法,是導演鍾愛的表現方式之一。在德國電影《櫻花盛開》里,當安葬好亡妻的丈夫回到家中,一個人坐在凳子上。平時擁擠的房間變得冷清起來,導演也是用幾個空鏡勾勒出丈夫的心境,那些寧靜和空曠感令人發狂。

  愛人遠去,留下身後的世界,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人們要學會繼續在沒有他(她)的世界中繼續生存。畢竟,像雪萊寫道的那樣,「生命可以轉移,但不會飛跑;希望可以消失,但不致死掉。」剩下的一個人,要繼續完成兩個人未走完的路。

  二、在路上

  頹廢、沒落、失敗、絕望的形象,常常出現在好萊塢電影中。所謂的美國夢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看著一個普通人如何憑著一己之力與信念,由困境中崛起,完成一次蛻變,一次自我救贖,一次生命從涅磐到盛放的全部過程。比如《遠離拉斯維加斯》里,尼古拉斯•凱奇塑造的酒鬼形象,雖然迎向了註定的死亡,卻在之前得到了愛情的救贖;《聞香識女人》中的法蘭克•史雷德中校,曾試圖用死亡尋找黑暗世界的出口,後來才發現,擺脫黑暗最好的方法無非是繼續前行,大口地喝酒,大聲地嘲笑生活;《風月俏佳人》就更加不掩飾自己是美國夢的身份了,維維安在愛情的影響下,完成了從一個妓女到一個追求更高生活價值的獨立女性的蛻變。雖說每部電影的表現方式和側重多有不同,但是人自身的轉變都是推動故事發展的核心動力。

  在《幸福已逝》中,男主人公斯坦利的情感歷程也是影片的靈魂所在。約翰•庫薩克一個人撐起了全片的主要表演和情感的表達,把一個原本平淡的劇本演繹出了神采。他所飾演的斯坦利,是一個家用商店的主管,自從妻子遠赴伊拉克戰場,就變得失意落寞,自我封閉,壓抑內心的感情,拒絕與外界交流。當他說話的時候,似乎只是機械地完成任務,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他對生活懷著消極、懷疑的態度,從他的走路姿勢就能看出來:每跨出一步,都將身體的大部份重量放到前進的那條腿上,並甩動腳腕,將它拖過來,彷彿鞋子太沉,導致腳不太聽使喚一樣。應該說,他不是在走路,他是在拖著身體前行,而這無形的重量正是來自於他內心的羞恥與恐懼。他時時刻刻都在擔心遠在前線的妻子,恐懼終有失去她的一天。而他羞恥是因為本來去戰場的本該是自己,就像大多數家庭那樣。當一群女人聚在一起思念自己身在伊拉克的丈夫時,只有斯坦利沉默不語,他帶著羞恥、懊惱、不耐煩,對別人提出的問題,一概回應粗魯。就連對女兒的態度也極其生硬。家裡不允許看有關伊拉克戰事的任何報導。他對於自己的感情不願意面對,大多數時候選擇逃避。比如當看到站在門口,告知他噩耗的軍官,他不知所措地不肯讓他進屋;面對鋪天蓋地的悲傷,他選擇低下頭,把痛苦埋在心中;他不知道如何將妻子的死訊告訴孩子,只好開車上路,試圖在沿途找到答案。

  影片的大部份時間都是在公路上拍攝的。凱魯亞克曾經在《在路上》中寫道,當生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他就拿起背包,起身上路,尋找生活。只有在路上,他才能從心靈的黑暗漩渦中抬起頭,看到自己的各種夢想。與其說,斯坦利一家的目的地是「魔法花園」,不如說他們在尋找希望,尋找那已然消失,但不曾死掉的希望。這就好像在黑夜中的公路上開車,看不到路的盡頭,只能看到車燈照射下的有限空間,但是只要堅持一直走下去,太陽總會升起來,總會到達終點。只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懷有信念。這種信念也是斯坦利一直在試圖找尋的東西,以前,他總覺得如果他去了戰場,他們的生活會好一點。但是,生活沒有如果,你得先去面對這個令人厭煩的生活,才能找到出路,不再迷失。正如歌詞中唱到的:「如何面對明天?我還在繼續。我想我學會了,你活在我心中。你拋在身後的世界,並不是死亡。」

  三、戰爭後遺症

  影片的故事背景是伊拉克戰爭,這就註定了讓它和政治擺脫不了干係。不過,可以說作為新人導演還駕馭不了太多元素,或者也可以解釋為他沒有過多野心。影片中提到戰爭的地方,有些一語帶過,論點不清。畢竟,人們離這場戰爭還太近,許多事情需要時間才能看清楚。在如何看待戰爭中,導演只是借斯坦利之口,含混地說了幾句:妻子是個英雄,每個人都享有言論自由,而所謂自由,正是妻子這樣的人每天奔赴戰場爭取來的。至於可信度,連斯坦利自己都打個問號,到最後也沒有個結果。單從這點上,就和同年的《決戰以拉谷》不是一個量級上的作品。誠然,後者雖然也只是在影片的最後把美國國旗倒掛在了旗杆上,但是不管是從批判力度和感情深度上,都能深深抓住和打動觀眾。這就像如果想說出一個觀點,得找到一個吸引人的方式,才能有更多人願意去聽、去看。而《幸福已逝》更多的還是關注在了個人情感方面,註定只能是在小眾範圍內被接受。

  《西線無戰事》的扉頁上寫著:「這本書既不是一種譴責,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試圖敘述那樣一代人,他們儘管躲過了炮彈,但還是被戰爭毀掉了。」雖說,在《幸福已逝》中看到的觀點並不鮮明。起碼,我們在影片中看到了戰爭如何摧毀了一個家庭——失眠早熟的海蒂,躲在玩具屋中思念母親的棠,只能通過聽妻子在答錄機中的聲音緩解傷痛的斯坦利。可能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在這個充滿謊言、不知道該相信什麼的社會,他們不知道自己親人犧牲的意義到底何在?他們的奉獻真的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嗎?被拋在身後的家人,懷著滿腔傷痛,甚至不知道該責備、埋怨誰。最後,當斯坦利終於可以面對妻子的逝去,他帶著兩個女兒站在墓前,等著棠與母親設定在同一時間的手錶鈴聲響起。那種思念穿越生命的阻隔讓他們再次團聚。「家庭」這個概念再次超越了其他東西,什麼所謂意義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擁有彼此,哪怕死亡也不會將他們分開。

  轉載請註明作者:九尾黑貓
      原文刊載於《看電影·午夜場》
http://www.mtime.com/my/LadyInSatin/blog/3298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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