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2010-02-06 08:52:30
《七劍》:這些大地上的事情
文 / 沈嘉柯
看的時候看的是電影,看完了眼睛一合,腦袋裡想的已經不單單是電影了。導演是電影的上帝,掌握電影裡人與物全部的命運。我很想去摸到這個上帝的心,但不甚清晰。這些意思流轉如雲,卻抓不到手掌中。我試圖去這樣觀看,比如一個人物一個人物的代入。從何處來,將到到何處去,打算做什麼,為什麼這樣打算?
為了看《七劍》專門做了做功課。很是看了一些文字資料,這些集中在徐與報刊記者的對話。他說了很多,大部份都忘記了。惟有兩個字非常清晰:成長。
這個概念非常重要。可以理解為每個人物沿著自己的命運做好本分,每個演員表演好自己在什麼位置的表演,就上佳了。也可以理解為,這個電影試圖解答,作為群體命運大網路里,每個個體,都是在變化,在成長,從語言到行為,從而故事在發展。
對於武俠來說,太陽底下確實無新事。衣袂飄揚如雪,不染塵土的武俠,與大地上的黃土浪跡的武俠,是手心手背的兩面。這個就是第一個成長——導演的成長。他漸漸放棄了一個少年做夢的方式,轉變為成年人做夢的方式。這區別很大,但沒有優劣之分。特技本身是技術工具,但玩出飛天爆炸的,多半是孩童氣息,充滿了遊戲精神,最重視等級與比較,誰的武功含量最高誰是老大。比如徐克在怕蜀山的時候,我看見有新聞八卦說,他對玄天宗背上的翼羽劍數目,都在畫圖里孜孜不倦計算著,不承載什麼很具體的概念,是比較虛的痴迷。《七劍》則是成年化的徐克電影,每把武器追求的是形而上的東西,比如道義、信念與性格。這種差別,表現出的,是電影的氣質。
《七劍》的宏圖特別明顯,背景沒有完全展開,但開端的氣像已經很大。從朝廷要剿滅叛亂力量,帶出前朝握權人士在現今的對立。小切口進去,大故事的線索現出來。武莊本是平凡村落,但由天地會人士領導了,代表意思就明顯了。電影不打算只談江湖,而是談的整個天下的事情,整個大地上的事情。
在風火連城的世界裡,他很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大背景。新舊朝代交替,前朝的人有權勢的,要嘛歸順(其實仍然容易被朝廷一滅了之才安心),那麼就是朝廷死敵,要嘛就是走第三路線,成為邊緣力量。他就是邊緣力量,他不歸順朝廷,不受官方封冊,他有自己獨立的小王國,但他維持這個小王國的獨立和自己的力量,依靠的是幫朝廷做事。這種力量在正統王朝成熟以後,經過百年圍剿,會漸漸衰退,成為民間的傳說與當朝的剿匪功勞。他的事業是屬於他選擇的求生之路。買賣人頭獲得高額利潤,這些利潤又是維持個人勢力存在的必須。如果只是搶劫尋常百姓的糧草,那不過是普通盜賊。但他與朝廷王爺打交道,智謀也不差,還有城堡佔據著,這樣的人物往往隱藏著野心,但沒有適當的春風,也就不會發芽。若有好風,趁勢就大反了。或者另外一個深層意圖,就是坐大被招安。
他的對白很有意思。不管是發牢騷:「土匪……連女人都搶……」還是「糟蹋糧食」。都突出的是他的身份意識。他並不把自己當成一個超級大匪。他仍然把自己當成正面人物,是對別人進行道德評價的朝廷官員後遺表現。既然有了政治背景,要知道,這等人物的二元對立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從朝廷出來,在江湖上討生活不過是別人的誤解,他所做所為,哪裡是一般心思能夠扣帽子的。風火連城望著自己的手下自言自語道:「以前都是多麼好的孩子啊,現在怎麼就成了一群狼?」,他武功高強,在從前也還是遠庖廚的「君子」身份。他本身也在成長,他要習慣從一個記憶身份到另外一個現實身份的轉變。電影沒給他完整的機會,作為反面人物,被消滅了。其實這樣的機會,不光是已經流落匪類的他難得,在往後據說續集裡要死掉的七劍成員,也是看各人的造化福分。因為身份認同,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歸所。做狼就要拋棄羊的規矩。世上梟雄,多是如此。
他的種種有點莫名其妙的細節,以及必然覆滅的命運,倒是叫我在他身上想了過多的武俠之外。
七劍則是團隊。但任何一個單獨的劍客都沒辦法承擔全部俠義。既然小說背景有比較好的分散,借用過來也不錯。如果一個全能的俠客拍出來就成為以往氾濫的造神運動。那不僅沒意思,也滿足不了徐克的「成長」與「超越」的需要。
江湖恩怨是沒有盡頭的。單獨的參悟,對於廣大的群體,對於大地上龐大的社會政治和不錯,毫無意義。一個隱士的潔身,與天下無關。通常武俠電影除了虛構鴉片麻醉,也就到此為止。因為俠義與武術,都不過是工具,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
因此這部電影堅定朝著非武俠道路走去。他們要尋找皇權的解決。江湖與廟堂,哪裡是分界,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但在故事結束之前,他們仍然忠實地履行俠義的職責。在一個精神導師與組織人的身邊,開始履行。付青主的精神領導意義,是電影裡非常薄弱的一環節。基本上全部是依靠零碎的細節去猜測,不過無妨,剪輯了的電影確實太短,所有人物都有點這個毛病。最初他救了武元英,我還以為是個高深的隱蔽俠客。結果,他的身份是前朝刑部官員。朝代可以更迭,但皇權統治的制度則是不變的中心思想。雖然與風火連城鬥爭里,不算太迂腐,他的溫柔敦厚士人作風始終不改。他是裡面唯一不需要成長的人物,他的信條和最後的主張,都證明著,他代表著新舊江湖的關口。所謂的新江湖,也許就是更加現實的現世而已。如果維護皇權可以解決問題,那麼是不是這些俠義,與傳統江湖的概念背離了?
最值得期待,我最想看見的七劍下天山,卻沒看見。志邦與武元英的接劍,中間省略太多,比較遺憾。但是我後來這樣理解,七劍下天山不是重點,因為七把劍不過是尋找到合適的人就下了。但手持有寶劍的人,是在變化著,重點是這些人下了天山,融入故事發展,帶來的每個人的變化。
楊元驄、楚昭南的身份個性,則是在後面慢慢交代的。七個人不是站在一個起跑線出發。而是前後成長的。楚昭南與高麗女人的愛情,帶著境遇性,又帶著同淵源的接近。都是奴,都是受過傷害的對象,但是一個有武力,解放了自己也可以解放別人。一個則純粹因為愛情而解放。對於這個女人來說,被誰當奴是一樣的。楚昭南的彪悍,充滿了叛逆的野性。楊元驄天地會後裔身份,富有教養的表現,應該使他成為精神領袖。一旦他有了自我的認知和信念。那要看後來的故事了。
劉郁芳的轉變最得我心,因為最樸素最按照邏輯來。一個開頭純潔不沾染血氣息的老師,帶領著孩子們獲得江湖的認識。從不會殺人,到殺了人後,漸漸安定下來,說不要低估了她和孩子們。我想起了《東方不敗》了。下一代人為了恩怨,是繼續走著老路,但對他們當中每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卻是自我的成長,誰也取代不了他們自己的體驗。家鄉被毀親人被屠,經過被追殺的血腥,經過被解救的俠義,無一不是打在心靈上的生生不息的江湖痕跡。男女老幼,誰也不是局外人。有恩怨就是江湖。至於江湖風波的源頭,則是截然不同於過往。
《七劍》的故事看了,覺得中上,視覺趣味的把握上其實不算壞。但主題味道凝聚不散。這種味道更加多的,像是等待,看這樣一群人,如何把這樣一個江湖走下去。對比從前,它打破了我多年的武俠舊印象。對比英雄那樣的弱智主題詮釋(到現在我仍然覺得《英雄》在一個非常重要和嚴肅的歷史問題上,做出了弱智的詮釋。),徐克的探索顯得「動態」。導演本身還在成長,電影是系列的,一切有待下文和時間的完善。
那些純粹做夢一樣的俠義情懷,比較淡薄了,更加多的,是武俠的淡去。僅僅是武俠,根本不足夠承載電影要表達的,徐克想表達的。裡面的政治元素、社會元素和人的武俠情懷的成長,可以感覺到沉甸甸的重量。我確實看出一些人文的主義來。但還要全部看了後,我才敢做出評價性的判斷。我是這麼來判斷有沒人文主義的,電影能夠對每個人做出交代,能夠大致看清楚個體在宏偉命運裡的成長脈絡,能夠去想想為什麼,是什麼導致這個人這樣或那樣,也就是人文了。
說到最後,我其實反倒覺得電影本身,滲透著一個導演的無奈。電影敘述與他的主題,有著矛盾。要容許他的主題敘述清楚完畢,需要一個緩慢的節奏,續集又是商業運做上特別大的考驗,據說現在這部票房很好,但願觀眾們還會支持下去,一直到他把故事講完。
以往的武俠電影世界,是現世的簡化,趣味的誇張。而現在追求現實的質量,一個「大師」 的追求,也是我這樣看著電影度日的
觀眾的追求。破舊立新是成長的典型表現。導演、電影還有觀眾,都在經歷成長。那些激動過人心的江湖已經遠去,新的江湖,又在哪裡?這種微妙的錯落感覺,複雜的觀看心理,我覺得像是一種陣痛。
從天馬行空的娛樂浪漫武俠電影,到一部一部奔著主題行走的電影,一個導演的變化同樣是我們社會的切口。能夠帶給社會的變化意義同樣值得思考。作為電影評論者,什麼時候把一個電影只當電影看,看得爽就叫好,不好就開罵;什麼時候多想點電影外的東西,琢磨下導演的心思,也許是另外一門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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