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張明信片

零八年的五月她去倫敦辦事，趁等車的間隙在站台旁的書店閒逛。彼時她和他相識半年，三個月前他們開始熟悉，兩個月前她漸漸喜歡上他，一個月前他給她寫了情書，她滿心歡喜的點頭應許。於是那天在書店看到齊刷刷的一排postcards時，她很自然地想起了他。那是她寄給他的第一張明信片。她從未談過戀愛，她情商很低不知該如何與男生相處，想了許久，只是很笨拙地用英文寫下一句，wish you were here with me.

六月時公司遷址，她趁午休溜出來閒逛。High Street上有家賣明信片的小店，經過時隔著櫥窗，總能看到張圓目虎皮的小奶貓。她從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知道他也一樣，他們總憧憬著將來要養一隻的。這是寄給他的二張明信片。她很害羞，怕被暫住他家的表弟看到，於是留言用的是只有她和他才能看懂的符號——柯南道爾之《跳舞的小人》。就在兩個月前的愚人節，他第一次說愛她，拼拼湊湊用的就是這書裡的密碼。那一天她突然覺得，她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七月時她上Box Hill徒步，在山頂的小店想寄明信片給他，卻身無分文，狼狽到停車費也要找人代付。所幸有身邊的朋友替她解圍。她們找了個木樁就地坐下，她雙手托腮，聽人神采飛揚地講和男友的故事，被問到的時候，她只是靦腆地低頭傻笑，大齡剩女啊，沒人要啊。心裡卻想著剛寄出的第三張明信片，覺得有秘密的感覺，真好。

她在等他的日子裡愛上了旅遊。八月陪朋友上劍橋踏青，九月同父母去Goodrich出遊，相繼寄了第四第五張明信片給他。電台里陳綺貞用她的蘿莉音一遍遍地唱著旅行的意義，而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旅行的意義於她而言，即是能與他分享她所見的每一處美景。想他就給他寄明信片。她沒有機會與他面對面地坐著吃哈根達斯，只有以這麼一種簡單的方式，含蓄地將思念傳達給他。

她終於等到了他。十月時他們去Cornwall自駕旅遊。她是個新手，二月才拿到駕照，五月買車，而與他在一起的那一週——僅一週就飆上了一千公里。她對明信片這種文藝女青年的最愛徹底沒了想頭，每天只是灰頭土臉地握著方向盤聽他訓斥，再握，再聽訓斥。他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講著這樣那樣的旅遊計劃，希臘、羅馬、埃及。很好很精彩，只是沒一句是提到她的，沒有一次旅遊和她有任何關係。她其實不傻，她心裡都懂，卻很少開口。他笑她悶，是，但又能說什麼呢，只有配合他強笑著調侃，預祝你玩好，有空寄明信片給我。

十一月時她回國，在夜行火車上孤伶伶地度過了二十五歲生日。說不失望是假的，她不物質也不拜金，她對他所有的期待就是，能發封email祝福。沒有。她安慰自己不該那麼計較，於是到了婺源，首先還是想著寄明信片給他，第六張了。她所知道的是他們間的感情在一天天走樣，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時刻、在地球的另一端，他和他的她正就財產、綠卡、以及十幾年的感情你來我往地討價還價。而當這所有的砝碼被同時擺上天秤的時候，她的存在頓時變的輕如鴻毛，甚至到了忽略不計的地步。從那時起她就被擋在了這場遊戲之外，只有她不知道、只有她還在堅持、只有她還像傻子一樣地趴在桌前寫卡。那是她寫給他的第七張明信片，寄自上博。卡上她滿懷憧憬地說到，「親耐的，明年陪我一起回上海吧。」

他當然沒有陪她同回上海，她卻追著他去了美國。
第二年的二月，她在奧蘭多的甘迺迪航空中心買下一張明信片，卻不是給他的。他們當時剛冷戰了半天，他說她小家子氣，她想是的，這樣的性格真不好，難怪他不喜歡。回程那天是2月13日，他開車，她作豬狀睡覺。聽了一路的廣播，DJ喋喋不休地講著情人節活動情人節氣氛還有情人卡對環境的破壞。她和他很默契地一言不發，彷彿這是一個和他們完全沒有關係的醬油節日。她又懂了，於是怕他難做，開始猶豫早織好的圍巾還要不要拿出來給他。她甚至第一次對明信片的意義有了質疑，只覺得啞口無言竟一句話也寫不出來。

距離讓她鼓起勇氣，從美國回來，三月在West Midland Safari，她又習慣性地寄卡給他，她說親耐的我們一起去非洲看獅子吧。那是相識之初就說好了的。這張明信片寄出時，她和他還是在一起的，怎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終還是和她說了抱歉，她所有對感情的信仰在一夜間倒塌。於是，待這第八張明信片飛越重洋到達他時，上面的留言已完全沒了意義。故事該終止了，可他一句安慰性質的署名「愛你」，又讓她天真地以為一切可以重來。於是在接下來的四月五月，Llyn Y Fan的山腳下、Lake District的露營地旁，她下意識地寫了第九第十張明信片給他。她的留言越寫越長、字越寫越密，她的措辭愈發矯情做作，可什麼也擋不住的，是他們間日益見淡的感情。

六月她又去美國找他，在黃石Lake Hotel的lodge里，他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她很想偷偷寄張明信片給他，於是趁機溜到一旁的禮品店裡，問哪裡能買到郵票。店員很熱心地給她指明了方向，只是她一路小跑過去時，郵局已經關門了。他醒來後陪她一同去店裡買書，指路的居然還認得她，追著問有沒有找到拐角處的郵筒，她支支吾吾地嗯嗯哦哦，看得身旁的他一頭霧水。離開時她心裏面還耿耿於懷地惦念著那張失之交臂的明信片——最後一次結伴旅遊，在他最喜愛的國家公園，她卻沒能寄卡給他。

七月時她一聲不響地去了南威，該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了吧，只是經過Rhossili Bay時她又下意識地一次次看錶，她焦慮不安地想著他剛完成的5k race，終於跑進海岸邊的小店，還是寫了第十一張明信片給他。緊接著，就自然而然地有了St Davids的第十二張、Estonia的第十三張，以及Helsinki的第十四張。

芬蘭的最後一天她又寫卡給他，她去的時候是夏天，卻獨獨選了張冬日的雪景。這是她寄給他的第十五張明信片，她還清楚地記得上面的最後一句留言，她很想再去一次冬日裡的Scandinavian Europe，有他陪在身邊。只是這些話還沒送到他眼前，就被他在無心中否決了個乾淨。很可笑吧，像過去她犯過的無數個錯誤一般，僅是又一次不切實際的空想罷了。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很對不起他。
她之前總覺得是他對不起她的，但是她從未想到過的是，感情的世界裡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有愛與不愛。她感謝他曾陪她共同走過生命中的一程，只是對於沒有辦法愛上她的他來說，她寄出的每一張明信片、在卡上她寫下的每一句矯情的話、space上她每一篇反白的blog——都只是無形中讓他徒增負擔罷了。終於，她用了十八個月的等待與不甘血淋淋地驗證了一句古訓——「百無一用是深情。」

百無一用是深情。好，那就散了吧。


冬天，那之後是好長的一個寒冬，她再也未曾出門旅遊，她徑直把買賣提的travel板刪了，她不再上華人驢板，更不用說曾經三天兩頭被他嘲笑的窮游。她關起門來，天天窩在家裡看碟。而這麼一個晚上，她看的這部電影名為——
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

在昏昏欲睡了近四十分鐘的時候，這個叫Benjamin的人將要遠行，還是小女孩的Daisy追出來朝他大喊，"From everywhere, send me a postcard from everywhere."
螢幕外的她猛地一激靈，醒了。她依稀記起自己也說過類似的話，那是在Llyn Y Fan的山腳下，她說過要將這習慣繼續下去，與他分享她去過的每一處。於是她爬起來，一直看到年邁的Daisy躺在病榻上，Caroline打開了裝滿明信片的木盒子。

那一瞬間，她竟是頗有些戲謔地笑了——
她的面前也擺著厚厚的一疊明信片，她甚至可以很自豪且很有信心地說，絕不比電影裡的少。朋友們都知道她的收集喜好，於是滿載著祝福的postcards如雪花一般紛至踏來——紐約、大峽谷、日本、斯德哥爾摩、清邁、羅馬、布拉格，溫哥華、墨西哥……From everywhere，真的是from everywhere，只是諷刺的是，那麼多的明信片，那麼那麼那麼那麼多的明信片，

其中竟沒有一張，是來自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