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的麥城

《赤壁》（上）打響了雷人台詞的招牌，《赤壁》（下）索性以此為宣傳，輔以搞笑情節為最大賣點。製片方和媒體、觀眾的互動達到了高潮：將惡趣味和低俗進行到底。目前的電影市場，票房成為檢驗影片是否成功的唯一標準。一個浮躁、庸俗不堪的時代，稍微嚴肅一點的思考都顯得是那麼奢侈。

吳宇森說他想通過《赤壁》拍出男人的團結和智慧。劉備與孫權的聯盟沒有共同價值觀為基礎，只是情勢所迫為了各自利益而彼此利用，如同太陽雨一樣短暫，要不然後來也不會兵戎相見。智慧是有的，導演看到的是江山美人。

吳宇森長年琢磨、苦心經營的《赤壁》，僅編劇就換了幾任，歷經換角風波、資金危機，千呼萬喚始出來，讓人想起圍棋的一句俗語：長考出糗棋。

吳宇森缺乏拍攝歷史影片的經驗，對宏大場面的控制一直是他的軟肋，2002年《風語者》的慘敗已經在說明這一點。但，《赤壁》之爛仍然超出了我的想像，被《投名狀》培育起來的對華人歷史大片的信心亦灰飛煙滅。如此驚心動魄、一氣哈成的故事被拉扯成了間隔半年上映的上下集不說，從情節設置、對白到具體技術都令人失望。

《赤壁》的票房成績，更多地要歸功於題材和觀眾的心理期待，因《英雄本色》、《變臉》等影片積累起來的對導演的信任。為了不辜負這樣的信任和巨大的投資，吳宇森使出了吃奶的勁，但用力的方向完全錯了。

就故事的精彩程度而言，描寫赤壁大戰的三國原著絕不亞於《荷馬史詩》的特洛伊之戰，稍加潤色就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優秀劇本。濃郁的江湖情結使得吳宇森莫名其妙地將許多篇幅浪費在赤壁大戰的配角關、張、趙的身上。由於技術欠缺，又把這些騎兵生拉活扯地拽下馬來，當起了旱鴨子。關雲長兀自三步一回頭、兩步一扭跨地擺造型，活活地憋屈死了赤兔馬。

影片開場的大戰，盾牌反光明顯是在抄襲《魔戒》。硬著頭皮往下看，兩軍交戰的場面毫無層次、緩急可言，別說難望美國大片的背影，連黑澤明早年作品的水準都沒有達到。下集的戰爭場面略有改觀，但節奏之拖沓、台詞之雷人，比上集有過之而無不及。

用粱朝偉扮演周郎是一大失策。粱太老了，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憂鬱哪裡有公瑾雄姿英發的影子？金城武扮演的諸葛亮，外形倒是俊朗，關鍵的一出重頭戲「舌戰群儒」，卻「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毫無施展唇槍舌劍的機會，可嘆！

如果不把《赤壁》當作一部歷史大片，而是一部滑稽電影，其表現倒可圈可點。劉備情深誼長地叮囑孔明：「去東吳的路途遙遠，你要多吃一點。」彷彿慈父送別赴京趕考的愛子，諸如此類引發笑場的對白比比皆是。苦肉計、華容道等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三國故事統統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小喬荒誕不經的茶藝表演和關羽雷死人不填命地指斥曹操：「你過時了！」

「曹操敗走華容道」是赤壁大戰的點睛之筆，軍令狀和知恩圖報的衝突，責任與情感的糾纏不清，關羽的感情用事成為中國古典的「義」之極致：不論對錯，不計後果，不惜承擔一切罪責，只求問心無愧，堪稱那個時代男子漢大丈夫為人處事的楷模。這個最能發揮吳宇森特長的橋段被捨棄不說，義薄雲天、為人景仰的關二爺竟被處理成薄情寡義的尖酸之輩，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小喬的這句台詞出自《孫子兵法》，因《影子武士》對「風、林、火、山」 的彰顯而名揚天下。吳宇森有心向黑澤明致敬，後者凝重、大氣的魂魄卻未見蹤影。

《影子武士》裡的織田信長在獲悉心腹大患、不動如山的武田信玄早已在三年前死去時，震驚、欣慰、惺惺相惜----百感交集的他竟站起身來，且歌且舞：

「人生在世五十年，大千世界一瞬間，人生不過南柯一夢，幻境一場；生命有界，終須盡。」

高處不勝寒的替身武士的悲涼，與織田信長不期而遇的人生的虛無，令黑澤明的史詩大片閃耀著人性的光彩：生命意味著什麼？無數勇敢的生命流淌著無盡的鮮血，真的都有那麼重大的意義？征霸天下的烽火中，除了殺伐、權謀和慾望，還有人性的掙扎和反省。

《赤壁》呢？也有掙扎，一隻難產的小馬駒在諸葛亮的手中掙扎！

與28年前的《影子武士》相比，《赤壁》相差的何止是一個世紀，最大的差距莫過於對歷史人物的理解-----不是每個人都在窮街陋巷里長大，也不是每個人都必須面臨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是人，充滿人性的光彩和黑暗，身份不同、各為其主，僅此而已！

《赤壁》除了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笑料，和台灣第一名模的美腿，還能促使觀眾思考些什麼？在被蒙蔽的歷史里長大的人，總是缺乏對歷史的縱深把握，這似乎成了華人導演的命門。即便我們有無數可歌可泣的歷史，但就是拿不出一部能夠載入史冊的歷史電影。

從整體水平來說，《赤壁》是吳宇森的麥城，其文化底蘊和經驗註定了影片的失敗，但曾經的輝煌和赤壁大戰這個題材本身「致命」的吸引力，足以延續吳氏的票房奇蹟。（原載新民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