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智美更登》遮掩的容顏，消失的面孔

文 / 蘇乏

    無論怎麼去分析，《尋找智美更登》都和電影學院脫不了關係，近年很少關注這類影片，竟然有些不習慣。從影片的學院派運鏡到影像中那種面對際遇波折的淡定都如此熟悉，更不要提掛名的監製與耳熟能詳的師長。因為沒有看過萬馬才旦之前的作品，所以不清楚本片究竟在何種程度上與《靜靜的瑪尼石》有所關聯。風格的延續和地域的重疊是必然的，隨遇而安的生活與凌駕於個人意志的苦痛，成為影片中兩種入水乳交融的根基。
    在與導演的交流中，提問者們似乎對影片的意圖與拍攝技巧更為關注，但這是一部關於創作本身的影片，描述了在創作前期的準備中一些看似平淡、瑣碎、乏味，令人頓生怯意的種種折騰與變遷。本片的意義便在於真實再現了這般苦悶與懷疑，甚至最終為計劃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那麼是什麼狀況致使一切近似無疾而終，又是什麼力量塑造了將影片中原本要出演藏戲的那些個自相矛盾的演員呢？相遇爾後分別，有意然遭推卻，萬般籌措與備選尚敵不過一個閒筆偶得的愛情故事。於是計劃變得荒謬，影片卻因此有了不一樣的韻味。

【像電影一樣的生活】

    影片的故事發生在路上，攝製組想要拍攝一部藏戲《智美更登》的電影，於是輾轉於藏區的寺院、學校、戲團等地，四處尋找飾演主要角色的演員，在老闆阿克多貝的引薦下，一位一直幪著臉的女子以悠揚的歌聲打動了導演，成為扮演妃子格登桑姆的不二人選。她願意隨攝製組去找曾和她配戲的男演員——她曾經的男友，尕斗扎西。直到故事的最後，攝製組也沒有誰見到她的面容，只是她一直遮在臉上的圍巾已經交還給扎西，他也因為姑娘的執著而改變了初衷決定今年回家去與她一同出演藏戲《智美更登》。
    姑娘一路隨行，終於見到了自己以前的男友，這件事令導演深受觸動，甚至改變了影片的攝製計劃，妃子和三個孩子的演員並不難找，但主角卻一直沒有下文。希望飾演智美更登一角的他看不上，他所中意的演員卻另有打算，「一路走來，我失去了對這個角色的判斷力，到底什麼樣的人來演最合適，我也不清楚了。」導演和攝影師似乎從多貝所講述的他自己的初戀故事中獲得了更多感動，那位姑娘也從老闆的親身經歷中習得了關於愛情的無奈與傷痛，因而釋懷。
    如多貝所說，他和尕藏措的故事很像一部電影，姑娘的故事也同樣如電影一樣感人，甚至酒吧駐唱歌手因對愛情的消極觀點與多貝熱忱的看法不同而翻臉，都足以引發我們對另一段不了了之故事的聯想。影片為這樣的角色們安排了詩一樣的語言，當喝醉的歌手說起「姑娘，你好神秘，一直用圍巾遮住你的臉，為何不讓我看看清楚」的時候，當執迷的多貝談起「靜靜的思念，悄悄的流淚...就是跟著你乞討一輩子，也是幸福」的時候，當多貝問起導演和攝影師他昨天講到哪裡，偏偏只有一旁一語不發的姑娘記得的時候，大概才是這部影片最動人的地方。
    一行人一路顛簸中，老闆多貝冗長的訴說因傾聽而變得動情，姑娘尋找曾經的愛人因深沉而愈發淳摯。在前往藏戲團的路上，姑娘望向窗外兀自出神，隔著車窗，用心的觀眾會發現隨著多貝的講述，她眼眶中泛起了淚光，那是一個歷時頗長的鏡頭，變化是如此細微且多情。在扎西送別了姑娘後，他這樣嚮導演說起：「班車從我身邊一晃而過，我的心也變得空空蕩蕩的。」整個電影也在尋找智美更登的旅途中為不同人物的愛情故事定下了基調，雖然最後智美更登的扮演者並沒有找到，但關於生活，答案卻漸漸浮出水面。

【影片之外的事情】

    作為一部公路片，「《尋找智美更登》就是現今藏區的現實，你走一走便會了解，其實（在藏區）有很多人已不會講藏語，可能不會寫藏文的會更多一些。」在導演萬瑪才旦看來，無論是藏語還是漢語，由於居住在城鎮裡的孩子因為沒有學習的地方，藏區的文化教育正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這一點在影片中有十分鮮明的體現，作為一種文化的消亡，它所波及的方方面面將從文化背景的改變開始，進而逐步將可理解之物推向無法理喻，令可共鳴之情感淪為不知所謂的荒唐。
    《智美更登》本是古天竺一帶的民間故事，被佛教徒們搜集收入佛典，後譯成藏文，又幾經改寫、傳抄並編入詩文。在後來的藏戲版本中，為強化戲劇衝突，主人公不僅將自己的雙眼獻給瞎子婆羅門，使其重見光明，還把自己的妻兒饋予鰥獨。在西藏，這種極端其利他主義和自我犧牲精神曾影響深遠，並暗合了當時西藏的苦痛歷史，為人們帶來極大的心靈慰藉，帶有濃重的宗教色彩。但在文化信仰百萬叛變的今天，質疑智美更登是否有權利「拋妻棄子」的聲音並不罕見，早已不是腹誹心謗的昨天。
    有趣的是，在本片拍攝過程中，導演的同學帶他去見了當地一位活生生的「智美更登」，他就曾真的將自己相處逾十年妻子送給別人，居然還是和妻子商量後做出的決定。借佛經故事表達「無與倫比的愛、慈悲與關懷」這一崇高思想境界無可厚非，但再現這一經典神話中最為超現實的部份仍出人意料，甚至令人費解。於是導演邀請這位出人意表的老者參演了《尋找智美更登》一片，將問題拋給了觀眾。然而，影片中所有關於他的部份都只有背影出現在畫面中，對導演而言他在現實生活中顯得格格不入，非常虛幻，「所以我不想讓觀眾甚至連我自己，也不想看到他真實的——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比較模糊的——面孔。」
    所謂荒誕，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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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瑪才旦曾這樣寫道：「攝影機是我的視點，我要跟隨攝影機做一次深入藏區腹地的慢慢旅行。我要穿越草原、村莊、寺院、城鎮做一次看不打緊頭的心靈之旅。」在本片中，他做到了。
    現在112分鐘的版本中，30%源自導演在為《靜靜的嘛呢石》選角的過程中所聽到的真實故事，於是才有了2006年《尋找智美更登》的雛形，老闆多貝便是由那時的講述者本人所扮演。而早先3個小時的版本曾試圖更完整地展現這一部份，現在這個精簡的版本已是在妥協後最大程度保留影片氣質的剪輯。
    但從某種程度上講本片確實有些沉悶，其所反映的現實問題和略顯矜持的愛情故事很容易被倦意襲身的觀眾忽略。一如很多紀錄片，這種藝術姿態的電影在中國是不具備商業價值的，然而或許每個人都應該，或者說至少有機會在電影院看到這樣的影片，但在今天，存在藝術院線便已經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


2010.2.27 蘇乏，北京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