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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雷

2010-03-02 12:25:55

觀鳥者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這部電影是反風格的,所以影像、敘事顯得過於細碎。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導演才選擇了一條接近於極簡主義的線索,那就是關於男孩奧索瓦多的恐懼。雖然影片沒有交待,但我們可以推知,奧索瓦多還有伊雷納,應該都是在土著保留地長大的孩子。此時的土著人,和之前的土著人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現代化日益侵蝕著土著人的原生態生活,以致於他們只能去扮演自己,算是工作,賺取微薄的費用。也就是說,一種斷裂,正在土著人的內部發生。它表現為,年輕的一代,不能記憶原始的情感,他們的情感已經開始融入週遭的世界。被奧索瓦多和伊雷納發現的那兩個自殺女孩,其中一個的母親,在喪葬儀式上,對孩子的自殺行為進行了譴責,並將生前使用的手機扔到土裡,和她的屍體一起埋葬掉。女孩母親之所以在她死後,表現得那麼兇狠,我個人覺得,並不是說女孩的母親不愛她,而是說,這就是土著人的喪葬儀式。如此儀式,讓人們遠離自殺這種罪孽,同時也就是遠離死亡,遠離邪靈安格斯。後來,在伊雷納的葬禮上,薩滿對大家說,趕快離開吧,不然安格斯會進入我們的身體。

通過電影開篇那兩個女孩的葬禮,以及後來伊雷納的葬禮,我們可以從土著人的喪葬儀式上發現兩個線索:第一、他們的家人將他們買回來的商品,扔進土裡,和他們的屍體一起埋葬;第二、驅趕悲痛,是一種原始的對死亡的恐懼,但這也就意味著,土著人的記憶,是一種斷裂的記憶;因為只要活著人,追憶起死者,就同時要驅趕死者。(當然,這裡面不能忽略一點,就是說影片中表現的喪葬儀式都是針對自殺者。)但是起碼可以肯定的是,土著人的記憶是一種母系記憶。因為母系記憶,更加表現為一種遊蕩氣質、不記名以及斷續。

第一條線索還主要是指土著人的一個最重要特點,要知道他們不是農耕文化,也不是遊牧文化,而就是原生態的土著生活。和前面兩者的區別在於,土著人不對土地實施馴化,也不對動物進行集中的馴化,而就是靠自然的饋贈,打獵為生。大自然中所有的一切,沒有一件事物,是他們不能索取的,除非那些事物,被祖先下了咒語(染上了塔布,也就是禁忌)。所以,當奧索瓦多和伊雷納去森林裡打獵一頭牛的一隻大腿回來的時候,被農場主攔截住,問這是哪裡來的?他們回答是工作的報酬。應該說,這是一個歧義的回答,工作的報酬,可以理解為他們去給農場主做工,得到的報酬,也可以理解為他們打獵得到的報酬,因為是自然的饋贈嘛。很顯然,農場主認為他們是盜賊,偷獵了他的牛,因為那牛大腿上有該農場的烙印。

當大自然被打個私人(佔有者)的烙印,土著人的原生態生活,將永遠是非法的。因為他們的自由索取,對私人擁有者,是個嚴重的侵犯。在這個問題上,爭論發生在農場主莫瑞拉和部落首領納迪奧之間的對話,農場主說他三代都在這片土地上,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才使得這片土地,結出果實,而現在他們卻要「佔領」這個地方,他覺得這非常不公平。但是對於土著部落而言,這片土地,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他們的,這個地方,是埋葬他們祖先的地方。所以部落首領在農場主面前吃下這裡的土,表示,這些和他們是一體的。這是他們的「tekoha"。正是因為在土著保留地,人們失去了祖先的庇護,所以他們才決心回到他們的「tekoha」。

奧索瓦多身上的恐懼,一方面從榮格式精神分析學的角度,源自他本身的不記名,也就是說,土著人的社會形態,似乎永恆的處在母系和父系之間,它具有一種同時向兩種社會擺盪的能力。所以當薩滿教奧索瓦多學習成為一個薩滿的時候,他交給奧索瓦多一個響葫蘆,並教他首先應該學會辨別聲音的善惡。響葫蘆,就是典型的母系象徵,搖晃響葫蘆所發出的聲響,被認為是通往祖先的隱秘通道。另一方面,奧索瓦多的恐懼感,來源於他總能以不確定的不安提前預感到死亡和不幸。而死亡,正是父系的記憶(驅趕和搏鬥)。這兩股力量在奧索瓦多身上交叉影響,一種是通往母系祖先的隱秘通道,一種是某種對死亡的預示通過他的夢境(他的身體,影片開始,女孩的母親要燒掉曾經的房子,奧索瓦多在一座棚屋上看到自己被火映照出來的身影,驚嚇的躲開)進行隱秘的暗示。說白了,奧索瓦多的現象,在現代社會,就是俄狄浦斯受阻,在他離開母體之後,卻無以尋回父體,他自身成了遊蕩的、不記名的以及斷續的(他和義大利女孩的青澀愛情,就是一種斷續的情感)。由此看,影片裡奧索瓦多的母親去勾引那個看守土地的人,並不是隨意安排的。莉亞,也就是奧索瓦多的母親,越是離開母親這個位置,奧索瓦多,越是要將自身作為一個重新記憶的起始。我覺得,這並不是一個精神分析的問題,也不是心理問題,更不是社會問題,而是情感問題。這個情感,不是清晰的,而是遊蕩的、不記名的以及被斷續記憶的。

導演甚至使用一些細碎的鏡頭來表現這種緊張關係。比如義大利女孩家裡的泳池,最開始的時候,泳池底部的圖案似乎是一張土著人的臉,可是又一次,就是農場主的妻子在給遊客解說土著人的時候,女孩插話說,土著人會吃人,她父親訓斥了她,她游著離開,攪亂了泳池的水面,此時,泳池底部的圖案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獸,正在張開大口,露出尖銳的牙齒。整個情感的衝突直到農場主們找人槍殺了部落首領,奧索瓦多徹底爆發。他跑到女孩家裡的泳池邊,罵他們是兇手是殺人犯,罵那個女孩是婊子,因為女孩和他之間的關係,就像他的母親和那個看守土地的人之間的關係,換句話說,女人無法對身體命名(因為母系已經失落)。(這個現象,在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裡面也可以找到,就是哈姆萊特借罵奧菲利亞罵自己的母親:你們替上帝創造的事物亂取名字。)然後奧索瓦多,去了森林裡,準備上吊自殺。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他開始記憶死亡,他憤怒得想要殺人或者自殺,他在憤怒之中,渴望著死亡,這就好像一個小男孩的成人禮一樣,所有的人都等著他離開母體,迎回父體,確認自我,終於他要上吊自殺了,安格斯,這個他一直恐懼著的安格斯開始進入他的身體。他把頭伸進繩索里。一陣侷促的緊張之後,他又從繩索中解脫出來,說:「我贏了,你輸了。」什麼意思呢?在成年禮上,導演戛然而止,他既沒有要求這個男孩徹底脫離母體,也沒有對將要迎回的父體有絲毫的仁慈和滿意,他所做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對恐懼的觀察。然後在奧索瓦多的叫喊聲中,鏡頭上揚,一個俯瞰的鏡頭,重新將電影開篇的森林河水納入視野,只是此時,多了一個土著人的叫喊聲,毋庸置疑,不管現實如何,在這個位置,男孩從新回到了森林。導演的反風格處理,包括那些細碎的格調,保障了一次既非鄉愁又非革命的情感遷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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