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
2010-03-03 21:57:41
看《二十四城記》與變遷
許多評論都在說賈樟柯變聰明了,變主流了,變商業了,變媚俗了,而對《二十四城記》這部影片本身所探討的內容卻顯得關注不足,在我看來,無論賈樟柯在影片中是否運用了大牌職業演員,是否有為「二十四城」樓盤做廣告的嫌疑,都並非值得細究的重點,他依然是我最尊敬的導演,鏡頭始終關注著民生,關注著底層,關注著真實。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計劃經濟體制,工人階級為領導,大型國企都是幹勁十足、熱火朝天的景像,在那個以廠為家,以廠為榮的火紅年代,進入大型國企工作,成為光榮的工人階級中的一員,是當時人們的嚮往與驕傲。我外婆就在常州國棉一廠(曾經常州最大的棉紡織廠)干到退休,外婆說,那時候,廠裡的工人在胸口別一個廠徽,走在大街上都感到意氣風發,覺得特別自豪,雖然大家都過得窮,但人人的精神頭都特別高昂,那時候的人思想也很淳樸,以愛崗敬業為榮,凡事以工作為重。
外婆退休後,我阿姨進廠頂替了外婆的工作,但好景不長,在八零年代的短暫輝煌後,進入九零年代中期,大型國企紛紛改制,尤其是棉紡織行業,全國範圍壓錠裁員,一下子就是幾百萬幾百萬的工人下崗(下崗是中國特色的詞彙,實際含義為失業),普通員工都面臨了分流、裁員、買斷工齡、自謀職業等一系列衝擊,於是無數人的境遇和命運在這劇烈的時代變遷中承受著沉痛的打擊。
可能很多新八零後或九零後會認為,這似乎沒什麼不對的,廠里為了減員增效,裁員很正常,但是,情況並非如此簡單,一來,如此大規模的全國範圍的下崗裁員,對千千萬萬普通工人的生計、對家庭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無法估量,二來,這場運動的後果並非如政府一開始所宣傳的那樣,剪除冗員,讓企業輕裝上陣,創造效益,而是令大量國有資產流進了極少數個人的腰包,真正創造財富的勞動人民卻被無情地趕走了,犧牲了,第三、以改革的名義瓜分財富,休克療法的失敗,工人階級的迅速邊緣化,貧富差距不斷擴大,激化了社會矛盾,也使人們的理想和信仰轟然崩塌。
很多老工人說搞不明白,他們和外婆聊天時,說為什麼四九年解放時把資本家趕走了,到了九十年代卻又把資本家迎了回來,D不是一直說工人階級是老大哥嗎,那些五六十歲的退休工人,頭髮花白,身板佝僂著,悲慼地搖著頭說不明白,看不懂,這個世道為什麼是這樣了,怎麼弄得現在看個病都看不起了,退休金不及公務員的零頭了。
時代的大潮波濤洶湧,多少普通人和普通家庭的辛酸悲歡,都飛速地湮滅在了歷史的浪花之中。記得那時劉歡還唱了一首《從頭再來》,「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從頭再來,」被無數人唾罵,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把最美好的青春和熱情都獻給了企業,獻給了共產主義理想,現在莫名其妙把人趕回了家,又輕描淡寫的叫大夥兒從頭再來,從頭再來,怎麼個從頭再來?!
《二十四城記》中,一個41歲時下崗的女工接受採訪,她說到吃散夥飯的時候,大家根本就沒吃,都哭成一片了,那些人全部拉住曹主任和楊主任的手,問他,這麼多年來,我有沒有過遲到,曹主任說你沒有過遲到,這麼多年來,我有沒有好像是工作不認真的時候,曹主任說沒有不認真的時候,其實誰也沒有錯,誰也沒有遲到過,誰也沒有不認真的時候,也沒遲到過,也沒出過錯,但是要不了那麼多人……看到這裡我哽嚥了。
轟轟烈烈的國企改革已過去十多年了,工人,這個曾經輝煌的字眼,如今竟然成為了弱勢群體的代名詞,沒文化,沒本事,大齡,缺乏謀生技能,貧民,底層,輿論的髒水一股腦兒往他們身上潑,先是農民,再是工人,下一次不知道會是哪個群體,勤勞樸實的人們啊,就這樣淪為了被拋棄被踐踏的對象。
看到影片中碩大的「成發集團」廠名,被拆卸下來的時候,心中不由有些隱痛,真的是一個時代結束了,那些曾擁有幾萬工人,十多萬家屬的巨無霸一般的大型國企,再不復當年的盛況,就這樣逐漸地衰敗了,消亡了,那些被廢棄的廠房,也成為了歷史的遺蹟。我印象中常州紅星棉織廠,我姑姑在那裡工作過,巨大的煙囪和白色工作服的女工,那些景像還清晰地留在腦海,九十年代這個廠也倒閉了,原址早轉讓給了開發商,造出了一幢幢小高層居民住宅和別墅,現在的城市裡,看不到廠房,到處是樓盤,到處是越來越精美昂貴的商品房,又是一個畸形的時代。
影片後來運用了職業演員,呂麗萍、陳建斌、陳沖等,可能是大家對他們太熟悉了,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反正就不是那個味兒,總覺得不太對勁,有表演的成份,如果全部採用非職業演員,或者像影片前二十分鐘那樣,採訪的全是當年的老工人,應該效果會更好吧。
賈樟柯說,關於工廠興衰、城市變遷的主題,他醞釀了很久。變遷,這應該看作一個中性詞,不含褒貶,也不富含感情色彩,但僅僅是變遷這兩個字,就已經足夠沉重了,時代奔騰的洪流,幾十年的滄桑變化,幾代人的沉浮命運,如果沒有影像、沒有文字去記錄,那麼隨著老一代人的逝去,它們也都會消失於人們的記憶中,消逝於歷史的塵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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