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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隻蒼蠅撞牆

2010-03-07 19:18:00

改寫狼與小紅帽的歷史


改寫狼與小紅帽的歷史

一月底寫了田壯壯的《狼災記》的評論兼簡短介紹了下兒井上靖的原作以後,還是挺想返回來分析下這部同出一門的《人狼》。(也是為了回應好幾個人的要求吧)。特別是隔了十多年又完整地看了一遍這片子,深感這片子在劇作的水準上也是遠超過《狼災記》甚至井上靖的小說,更值得展開一談。

1。釋題。

理解這片子的關鍵其實就在最後做為治安委員會的密探Henmi臨死前不解的提問:為什麼本該是冷血戰士的伏一貴,在對待不同的對象上有如此不同的態度?面對片首懷抱炸藥的女孩,他遲疑許久不能扣動扳機。但是面對治安警卻殘酷無情,沒有絲毫憐憫?都是你死我活的敵人,為什麼卻有天壤之別?

細心看這個片子,就能發現,做為面對面的對手,在關鍵時刻伏一貴抑制了自己扣動扳機的直覺而沒有對他開槍射擊的還另有一人,他就是特機隊的副隊長半田:在訓練中,伏一貴是唯一搶佔了有利位置可以還擊半田的隊員,但他眼前卻閃過了炸藥女孩的臉,而由此僵在了戰場上,任由半田隨意射擊擊倒了他。而正是這個半田,在片尾的下水道決戰前,對由治安委員會安插到伏一貴身邊的女間諜宮雨圭點破了伏一貴的身份,他「不是批著狼皮的人,而是批著人皮的狼」!這是看上去容易混淆,但又本質決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如果我們返回井上靖在七十年代寫的短篇小說《狼災記》,也是我比較武斷的認為是《人狼》這部片子的創作動機的根源所在(雖然表面上本片似乎是押井守監督製作的漫畫《犬狼傳說》的一集,但除了借用了裡面首都圈p.ol.ice的身份,其他的關係已經不大),就能比較清晰的看到關於一個人和狼互相轉換但又彼此在本性上勢不兩立的比喻。
在小說中,秦國的將領陸沈康在得知統帥蒙恬被奸人趙高所害後,被人的世界中的爾虞我詐背信棄義所擊垮而徹底絕望,在擅自率軍從前線撤退的途中遇到一個異族的女子,後者引領他發現了自己本性中潛藏的狼性,而最終變成荒野中自由無束的一頭狼,它擁有陸沈康先前做為一個戰士所讚賞的一切品質,勇猛,忠誠,有情義,忠實於自己的同類,同時痛恨欺騙、背叛和懦弱。這隻狼在面對先前愚昧不覺悟沒有任何立場的人類的時候,比如他先前的戰友張安良,狼性爆發而毀滅了他。
井上靖的小說特別具有顛覆性的把自古以來認的傳說中關於人和野獸寓言中的二者關係徹底顛倒。人成為了喪失本性沒有原則立場而只知道殘酷殺戮的「野獸」,世界上也只有這種「野獸」極其的熱衷於同類相殘,手足相害。(環顧整個世界的歷史,真是如此)。而人類詞語中的野獸,特別是將其醜化為兇殘而暴虐形象的狼,則脫穎而出成為自由而忠實於內心的真面象徵。
在這個最基本的出發點和立意上,《人狼》全面把《狼災記》的核心拷貝了過來。(有此立意的藝術作品,據我所知道,實在是太少了,特別是還都把狼做為一個和醜陋的人對立起來的積極意義的象徵。除了井上靖的《狼災記》和田壯壯2009年的改編電影,我找不到別的。如此獨特的思路,很難說是巧合吧。只能是做為編劇的押井守對聞名遐邇的文學大家的井上靖的借鑑)。

在《人狼》的一開始,影片就設置了一個極為錯綜複雜的政治對弈局面,四股政治勢力,poli.ce、治安委員會、特機隊和anti-gouvernment的游擊隊互相交纏在一起互相暴力對抗但又出於既得利益的目的互相利用。看似複雜,其實可以用井上靖勾勒的人類狀態所概括:一幅同族互相陰謀欺騙又暴力殘殺的場景。
押井守的立場非常獨特的是,他的支點立在了看似做為暴力彈壓一方的特機隊隊員伏一貴的身上。在片中伏一貴和宮雨圭於屋頂遊樂場的對話非常有啟示意義。宮雨圭問伏一貴為何要加入特機隊,伏一貴簡短的回答:「要做回自己」。而這個「自己」其實就入井上靖小說中的陸沈康一樣:這是一頭「批著人皮的狼」,他有自己的原則,就是對陰險狡詐同時暴虐無道的「人類」進行毫不猶豫的對抗和絞殺,在他眼裡無論是poli.ce也好還是anti-gouvernment的游擊隊也好,統統都是不值得信任和同情的醜惡的「人類」,留給他們的歸途只有地獄。

說到這兒,終於接近問題的答案了,當伏一貴在下水道中遇到女孩的時候,他猛然發現這是一頭他的同類,一頭沉默而純真的「狼」!這就是為什麼他遲疑而不能扣動扳機的原因:野獸是不會殘殺自己的同類的,只有人類才會這麼做。
而半田,人狼組織的首領,也是血管中流淌著狼血的一員,所以面對他,伏一貴同樣無法扣動扳機。

接下來的劇情發展,完全圍繞著「同族與異類」的判斷和認知而展開:
隨著政治形勢的發展,隸屬於治安委員會的特機隊逐漸變成了一股獨立而難以控制的勢力。原來水火不相容的p.oli.ce部門和治安委員會出於政治利益的考量各自放棄了自己的立場而聯合起來決定除掉特機隊。他們祭出的陰謀詭計是招募了游擊隊的叛徒宮雨圭做為雙面間諜冒充死去女孩的姐姐去接近因為女孩的死而備受打擊的伏一貴,企圖製造恐怖份子和特機隊互相勾結的醜聞而瓦解後者的公信力。
在這條政治陰謀鬥爭的大背景線索下,展現出來的卻是做為生活在「人類」世界中的「狼」的伏一貴無法擺脫的內心煎熬:在敵人清晰明確的情況下,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責任和立場所在毫不手軟。但當面對一個由陰謀詭計、欺騙和背信棄義的世界的時候,他做為狼的本性更多的是無法判斷,無從認知。自古以來,有多少狼不是在與人的正面較量中光明正大的死去,而是溺斃於人類所設下的陷阱中。
他內心的矛盾清晰的從他夢中與宮雨圭在地下道相遇的一場體現出來:在天台上,宮雨圭的形象突然變成了一個要吞噬小男孩的血腥怪獸,緊接著在地下道的追逐中,伴隨在他身邊的自身的「狼性」毫不猶豫的衝上前去撕咬宮雨圭,指認她是一個無恥卑鄙的騙子,但是做為被假像所蒙蔽情感的伏一貴缺忍不住要去悲傷的喝止。(在這一段中,有大量的畫面重疊昭示伏一貴既是一頭狼的意象)。

這絲對「人」的猶豫、同情、憐憫,產生於宮雨圭那絕佳偽裝的純真,那無從判斷真偽的感情。它徹底軟化了伏一貴的內心而讓他無從判斷同族與異類的區別。這個理性判斷的恢復,只有在最後的與「人類」的決戰中,隨著人類陰謀的一步步被揭穿,才重新回到伏一貴做為狼的本性中。

這個對於伏一貴「狼」的身份的認知,在自稱是他朋友卻利用友情引他進入圈套的Henmi身上得到了確認。Henmi在臨死前不解的大聲提問,為何伏一貴面對炸彈女孩而猶豫不能開槍射擊,隨即大悟而轉身反問伏一貴:「你難道真的不是人嗎?」答案很明顯,對於非同類而狡詐欺騙他的Henmi,伏一貴不會手下留情。後者的忠誠、同情和犧牲精神是留給和自己有共同信念的同族的。

2。小紅帽

做為編劇的押井守無疑具有相當超凡的構築神話的能力,即使這個片子的基本立意取材於井上靖的小說,但是他依然加入了非常牛逼的神來之筆。這就是對小紅帽故事的重新演繹:

《人狼》中遠遠豐富於《狼災記》的是它對人類狡猾、奸詐與沒有原則的比喻性描述,這裡面就包括了人類對野獸的污衊和詆毀,也就是半田不斷在影片中所重複的:人類與野獸交戰的故事,其實永遠是由獲勝的「人類」一方來書寫的。於是在這些故事中,失敗者因為失去了發言權而被描繪成了狡詐、兇殘、不可信任以及沒有原則立場的一方,而勝利的一方卻永遠被描繪成純樸天真弱小而楚楚可憐。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個流傳以久的小紅帽的故事,不正式如此嗎?人類被刻畫成了天真和輕信的犧牲者,而狼卻成了同時具有狡詐頭腦和兇殘本性的強者。這樣一本書由一個偽裝成純情少女的宮雨圭(恰如書中的小紅帽)交給伏一貴(一頭本性忠誠有原則性的狼)難道不是一個巨大的諷刺麼。
押井守將這個改編過的小紅帽的故事分成幾段,順著故事主線情節的發展嚴絲合縫插入到了敘事當中。宮雨圭的故事和小紅帽的故事同步發展,讓人幾乎難辨前者的真偽,這難道不是另一個即將掉入狼口的女孩?伏一貴讀著這個故事,也被其中狼的形象所深深困擾,難道這個是非與善惡真的會乾坤挪移徹底顛倒嗎?自己的立場真的是虛無而無力甚至滑到邪惡的一邊去了嗎?特別是難道真的是如書中所說的,人(小紅帽)嗜血(食自己祖母的血肉)是受到了狼的蠱惑和欺騙嗎?這個在瞬間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模糊立場的小紅帽故事簡直太強大了,它所代表的意義幾乎顛覆了伏一貴做為狼的認知。
不過依然是做為人狼首領的半田最為清醒,他的話點醒了觀眾:故事本身寫的動人,但是別忘了只有獲勝者才能寫出這樣的故事,只有獲勝者才有權把自己偽裝成楚楚可憐的弱者,只有獲勝者才有權隨便書寫謊言。人類能寫出小紅帽的故事正因為他們深諳這個故事裡的狡詐的「狼之道」而在真實世界中勝出了野獸,從而贏得了權威的地位重新書寫歷史而把自身的醜惡加諸在做為落敗者的狼的身上。
這個「小紅帽」引發的困惑在影片的結尾達到了高潮,半田把手槍交到伏一貴的手裡,希望他「能改寫野獸與人類交戰的歷史」,但是伏一貴內心的困惑卻達到了頂點:這不是恰恰符合了小紅帽故事中,最後狼吞掉小紅帽的結局了嗎……手刃了宮雨圭不就是證明了狼的罪惡了嗎?這是他痛苦的仰天長嘯的本因。
沉默的半田在槍聲過後,默默道出了故事的結局:「狼吞噬了小紅帽。」但是他站的角度卻與伏一貴截然不同,伏一貴的困惑來自於他的直爽和真摯,來自於他的簡單與質樸而不能分辨人類的詭計:小紅帽的故事是人類所寫,它的目的就是要通過謊言而毀滅狼的精神!正是要利用「狼」的直率而輕易相信的本性奴役支配它!做為「狼」的伏一貴吃掉的不是人類所描述的善良「小紅帽」,而是一個雖然外表柔弱但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曾放棄謊言與欺騙的醜惡靈魂,是一個偽裝的「批著善良的狼的皮膚的醜惡的人」。吞掉了她意味著狼族面對著「人類」贏得了一個為自己書寫歷史的機會。
那本小紅帽不再可信了。
於是我們在結尾的最後一個畫面中看到叛徒宮雨圭相贈的這本小紅帽,這本似乎純潔簡單但卻要耗盡情感與理性才能判斷的書,終於被扔在了雨中泥濘的垃圾場裡。

一個對小紅帽故事複雜、精彩絕倫而前無古人的詮釋。


3。潛文本

我最近又重新看了一遍羅伯特·麥基的那本經典劇作教科書《故事》。他在裡面反覆強調一個絕佳劇本的必要條件就是對潛文本的構築。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人狼》應該是可以和《現代啟示錄》相提並論的潛文本巨作了。
雖然本片的立意是借鑑而來,但是押井守精心設置的這個外部故事結構卻遠遠要比井上靖複雜精巧的多。他用日本作家和導演特有的構築神話的能力虛擬了一個錯綜複雜的政治背景(當然這個背景本身的構思早在八十年代的《紅眼鏡》部隊系列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但是那系列作品本身卻質量欠佳),在這個背景中嵌入了一個政治陰謀鬥爭的片段,又在這個陰謀中嵌入了一男一女兩個主要人物的感情糾葛。但這整個龐大的複雜結構僅僅是整個影片的外部敘事紋理。內在的,押井守把狼的比喻,人狼故事的立意,即人性和狼性的翻轉糾葛做為第一層潛文本通過準確的人物設定,包括伏一貴,宮雨圭,半田和Henmi,深埋在外部敘事結構的內部紋理中,同時為了增加觀眾對這個文本的辯證性的認知,又加入了與第一層潛文本並行的小紅帽的故事做為第二層潛文本。在這三層敘事層面下,才是影片的核心,對人類放棄自己原則與本性,放棄自己個體而屈從於既得利益,屈從於狡詐而卑鄙的生存原則的蔑視。同時對他稱之為「獸性」的忠誠和簡單率真的悲劇性的慨嘆式讚美。
這樣一個宏大的劇作野心也算的上是百轉千回了吧。
雖然在細節的處理上有顯的拖沓囉唆的地方,但依然不失為一個絕佳的劇作範例值得反覆的研究。

《人狼》的劇本是押井守寫的,交給了他長期的作畫監督沖輔啟之指導。應該說儘管畫面本身的質量並不特別突出,有幾個調度和視角依然相當的精彩。從導演的角度,最成功的依然是牢牢把握了那個對潛文本的追述。包括開篇炸藥女孩的出場設計,小紅帽的故事與敘事本身的搭配等等,無不非常妥貼的塑造了那個面對外部事件人物狀態的抽離感,這些都是對外在敘事結構下潛文本的描繪。儘管沒有一處這個潛文本真正浮出水面,但是它為整個影片增加了難以形容言表的厚度。

由此我又想到了同樣脫胎於井上靖小說的電影《狼災記》,那個片子儘管在電影語言上揮灑的相當自如,但是失之考慮的地方恰恰就是潛文本的單薄粗糙設計,直接導致了核心思想與外部故事結構的分裂,使看的人在理解上發生了巨大的偏差。說白了,就是缺乏《人狼》這樣引領觀眾走向深層次思維的能力和意識,缺乏將潛文本與外部敘事結構交織一體的組織能力。

4。主題

關於這個片子的主題其實前幾個部份都說的挺詳細了。想加一句的是,這個故事其實也包含了一個個體被群體所吞噬的延伸主題。人的世界說到底都是在以利益群體的方式組合。既/得利益把握權力,發展出一套社會規範倫理道德,鉗制非既/得利益集團。而後者則想盡辦法反制而取得權力,革命,主義和信仰也都是由此產生的吧。而在這個鉗制與反鉗制的過程中,人做為個體就徹底被群體的利益所碾碎消失了,個人的原則與立場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圍繞著利益分配而形成的社會心理習慣。
大概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如井上靖或者押井守才會想到去借用野獸的這個概念來反諷人類。人類的本性已經在渾濁的染缸里消磨的混沌不清了,而野獸儘管思維繫統不發達,卻直覺靈敏,它們不會理性判斷,而只能依靠自己的本性行事。這個其實說到底,就是對自身個體意識的一種最原始的遵循吧。雖然對這個野獸本性井上靖和押井守以特有的日本文化的視角進行了的描述有些應該說是非常理想主義的。
一個無庸置疑的事實是,在個體與群體的對抗中,個體總是甘拜下風的。什麼時候個體開始能和某個群體抗衡了,說明它自己做為個體開始變質了。這個也讓我特別懷疑《人狼》中半田的角色,一群組織起來的狼,肯定就不會那麼忠實於既定的原則了,它們即將遵循的肯定是一個共同的原則。這也就是利益分配的開端。
這麼一想,小紅帽的故事結尾,狼吞噬了小紅帽似乎又多有了一層深度悲觀懷疑論的涵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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