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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

第三人/黑狱亡魂/第三个人

8.1 / 181,540人    104分鐘 | USA:93分鐘

導演: 卡羅李德
編劇: 葛拉罕葛林
演員: 約瑟夫考登 艾莉達瓦利 奧森威爾斯 屈佛霍華 Bernard Lee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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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rkberg

2010-03-09 23:21:08

文明的地下


我們該如何定義《第三者》呢?它是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它是卡羅爾·里德導演的電影,然而最後沉澱在我們記憶裡的,是「第三者」,他是奧森·威爾斯。他的表演、他為哈里·萊恩寫的台詞,幾乎重塑了整部影片。於是我們記住了廢墟上的摩天輪,記住了三十年的文藝復興與五百年的報時鳥,威爾斯或者萊恩,他們是重合的——污穢的光束下,被照亮的是一張驚惶又嘲諷的臉。
    
    二戰的硝煙剛剛瀰散,而對於維也納——這座像徵著歐洲高等文明的城市,這座用貝多芬、莫扎特和史特勞斯等名字來書寫自我歷史、構築城市肌理的都城——卻在漫長的黑夜中驀然發現,戰爭所遺留的創傷性記憶遠比炸彈和硝煙所造成的刺痛難以忍受。當和平如同反諷一般降臨在維也納,這個「歐洲的心臟」卻發現自己文明的脈搏已經在悄然之間停止了跳動;美國、英國、法國、蘇聯,勝利者瓜分了地圖的板塊,彷彿是世界歷史的一次玩笑: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不同的並且敵對的意識形態卻在這裡找到了共同的利益。在分裂離析中,維也納迎來了它的「第三者」。
    
    這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來自美國的黑色追緝令家馬丁斯來到維也納,尋找他的童年夥伴萊恩,卻發現他所尋找的只是一具屍體。對於本片的「作者」之一、編劇格雷厄姆·格林來說,這幾乎可以成為一次雄心勃勃的文學宣言了:馬丁斯,這位來自大洋彼岸的同行,或許是詹姆斯·凱恩和雷蒙德·錢德勒的朋友,他踏上了維也納這塊高雅藝術的發源地,大聲宣告高等現代主義的死亡。「馬丁斯先生,你覺得詹姆斯·喬伊斯如何啊?」「馬丁斯先生,你是怎麼看待意識流的?」馬丁斯應該大聲地回答:詹姆斯·喬伊斯和意識流都是過去時了,詹姆斯·凱恩和硬派文風的時代到來了!可他並沒有這麼做。並不是因為他最終還是被高等文明的殿堂與繞樑不去的空洞回音所征服了,而是因為他所身處的現實,早已在暈眩之間,突變為一部黑色的黑色追緝令。「馬丁斯先生,你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麼?」這是馬丁斯唯一回應的問題:「我將寫一部名為《第三者》的小說,根據真實事件來寫。」
    
    與此同時,本片的另一位「作者」卡羅爾·里德與他的攝影師羅伯特·克拉斯科也驀然發現,他們所一直追求的表現主義風格——強烈的明暗對比,一般用於塑造神秘的、恐怖的和怪誕的氛圍——卻在維也納變得無比的現實主義。路燈點亮濕漉漉的石板街道,映照出如同廢墟一般的古舊建築,歷史的幽靈彷彿就在巷子的深處徘徊;有人死了,卻還活著。現實本就如此這般。
    
    萊恩死了,卻還活著,活得像個幽靈。於是,在黑暗的牆角,幽森的門廊,黑貓竄逃而去,步履如同死神,路燈下亮出那張影史中最為人熟知的面孔:表面的傷感掩藏不住底子裡的狡黠,他是這部電影最後一位作者——奧森·威爾斯。馬丁斯一直無法相信萊恩已經死去,可當萊恩真的出現在他面前時,彷彿是黑色小說家遭遇了黑色人生:虛構,在現實面前,總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萊恩屬於這座都城的黑夜,他是無盡黑夜中真正的國王。於是,當他在白天出現時,他必須以上帝的姿態出現。馬丁斯與萊恩,這對童年的死黨,彷彿是為了尋回業已失落的純真記憶,登上了著名的維也納摩天輪,用上帝的眼神觀望這座四分五裂的城市。「千萬不要傷感。」萊恩說:「往下看。如果下面那些小點中的任何一點停止運動的話,你會覺得傷心嗎?哥們,如果我給你兩萬英鎊,僅僅是讓其中的一點停止運動的話,你會讓我收起我的錢嗎?」
    
    人道主義總是如此的脆弱和虛妄。在英國空軍摧毀了柏林、漢堡、慕尼黑,當然還有維也納之後,當美國人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之後,有誰,還具有足夠的道德力量,去坦然地質疑萊恩的卑劣行徑呢?當人們驀然發現美國和蘇聯代表的各自陣營,在利益的糾葛中變為一丘之貉,有誰,還會無法感知萊恩話中強烈的反諷呢?「我也有我的五年計劃。」在價值和道德被徹底摧毀的時刻,犬儒主義者便是這個廢都的帝王。
    
    因此,當萊恩說出本片中最經典的那句台詞時,馬丁斯根本無力招架。「義大利人讓波齊亞家族統治了三十年,他們經歷了戰爭、恐懼、謀殺和屠殺,但他們擁有了米開朗基羅、達文西和文藝復興。在瑞士,人們彼此關愛,享受了五百年的民主和和平——但他們有什麼?只有報時鳥。」在這一刻,萊恩就是歷史的雙面天使,風捲殘雲,文明的廢墟被拋在腦後,天使向都城投去最反諷卻又最真實的一眼。於是,當我們來到萊恩真正的王國——維也納的地下污水迷宮時,電影達到了它最具顛覆性的高潮。這座被政治和軍事勢力分裂的都市,竟然還具有一個如此統一而暢通自由的地下世界。所有文明的污穢都往下流,匯聚在這個被人遺忘的罪惡迷宮。復仇的天使並非從天而降,而是從污水管道里攀爬出來。
    
    對於萊恩來說,反諷的是,他只能葬身於自己的王國之中。而本片最後地下迷宮的追逐戲,卻因此具有了形而上的氣質。這幾乎已經不是萊恩一個個體,這也並非好人與壞人之間的角鬥,更加不是馬丁斯與萊恩友誼破裂的註腳;這是關乎一個人,他在那個絕望的年代選擇了投身於絕望,卻只能被這個絕望的年代所絞殺。萊恩在這個地下世界奔跑,急促的步伐濺起骯髒的水花,幽暗的燈光打亮他惶恐的眼神;縱然他是這個世界的國王,他也無法掌控這座迷宮無限制、無規則的膨脹。命運是個玩笑,國王成了玩偶,每一束光亮的終點,是另一個通道。萊恩費盡全力往上爬,往上爬就是光明,往上爬就是文明的世界,往上爬,縱然知道往上爬等待他的還是死亡。
    
    然而,槍聲響起,萊恩的手伸出地面,光撒在他的手上,那污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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