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上帝的瑕疵品

這是一部給成人看的泥土動畫。Adam Elliot是劇本作者，泥土造型師和導演。成人的動畫是害羞的人做給別人看的，因為它們看起來不鋪張不誇張；特別是粘土動畫，更踏實內斂，寂寞但是堅定。瑪莉 & Max是一部成功的粘土動畫，和Adam之前所有的作品一樣，沒有絲毫電腦特技的修飾，歷時五年，一格一幀的踏實完成。故事的主線是一段不同空間碰撞，被寂寞所驅動的友誼，但是除此以外，這一部難以預測下一秒發生什麼的動畫更是一部反映真實社會百態，真誠人生歷程的作品。

一

瑪麗的爸爸告訴他她的生命來源於一個意外；爺爺告訴他小孩子是被爸爸們從啤酒杯下找到的（仔細想想，是多麼恰當又可笑的比喻啊）。瑪麗的媽媽告訴她，雪莉酒是一種大人的茶，需要時不時的喝兩口；瑪麗的媽媽時常的從超市「借「東西，放在衣服下面是為了節省塑膠袋。5分鐘的片頭觸動了我頭腦中的很多的畫面，還有很多看到了卻不能說出的不解和憤怒。

大人們編織了無數的謊話遮蓋、美化陋行，一方面因為這是錯的，另外一方面是少兒不宜。奇怪的是，難道年紀的增長就可以合法化酗酒偷盜和性了嗎？如果說小孩子對於人世間充滿誘惑的陷阱缺乏判斷力，難道說整日重複著這些陋習的成年人就擁有了年齡本應當賦予給他們的判斷力和自製力了嗎？瑪麗的家庭是世界上無數家庭的縮影，瑪麗空白無趣缺乏自信的童年來源於父母的忽視。成年人有時候是多麼矛盾的綜合體呀，一方面用謊言為小孩子豎起一道牆，為他們遮擋世界上所有醜的，甚至把醜的幻化成為美的，因為小孩子更脆弱簡單；另外一方面，卻忘記自己小時候曾經的孤獨，不自信，對很多事物莫名的恐懼，和對整個世界的小心翼翼，自說自話地忘記了小孩子這些獨特的脆弱點，忽視他們，灌輸著沉甸甸成年人世界的道理，不管它們在小孩的世界裡面行不行得通。如此以往，小孩子們循著童年恍惚的印象長成了若干年後的父母。周而往復，一代一代，是多麼可笑的輪迴。

瑪莉在寫給Max的第二封信中的獨白讓人心酸不已，揪出大多數人心底心酸童年的傷疤 — 因為它們真實，對Max更是如此 — 因為他弱勢且特殊。死小孩就是不可救藥。勢利眼，欺軟怕硬這些隨著教育程度越高藏得越深的人性弱點，在小孩兒身上都體現得淋漓盡致。大概是父母們如此，而他們懂得隱藏會裝，而小孩自然模仿卻不知道其中對錯；又或者這是與生俱來的？人到底性本善還是性本惡？欺負Max的壞小孩口裡羞辱Max是Jew-Boy。他們一定不是天生知道種族歧視，更加不會天生知道去歧視猶太人，那麼這種理念還能從哪裡來呢？

二

紐約和澳洲的農場是兩個顏色：紐約黑白灰，澳洲黃棕紅。Adam Elliot說他的本意是可以區別出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一片黑白灰當中Max帽子上頂著的瑪莉寄過來的紅色絨球格外扎眼鮮艷，Adam承認似乎有些刻意，也受到過辛德勒的名單裡面小女孩的紅外套之啟發和影響。Adam是一個不喜歡用過多色彩渲染動畫的泥土動畫家，無論是他早期的Uncle, Cousin, Brother三部曲還是屢獲大獎的Harvie Krumpet。即便是瑪莉&Max裡面澳洲的農場主色調也不妖冶。對於一部給成年人看的動畫，也許已經不需要顏色去吸引注意力了；再說，大多數的人們越成長眼睛中的顏色越單調，那麼也許過多的顏色對於Adam來講就是雞肋，就是dead -weight lose。

三

Max其實並不那麼特殊，他的很多特點都是普通人的困擾不斷放大的結果：吃得多（特別是巧克力）無法控制且肥胖，極度難以理解他人動作表情中隱晦的含義，對所有新的事物有著無法遏制的恐懼和焦慮，用狂吃巧克力對抗焦慮爆發，沒有任何朋友於是極端孤獨……我想，大家都這樣不是嗎，只不過程度深淺不同而已。

我想起了Adam裡面的Adam，想起了The Big Bang Theory裡面的Dr. 古柏（特別是從週一到週六永遠循環吃同樣的6樣食品這一點）。這些影視作品的主人公都是討巧的，甚至是古怪得可愛的—因為編劇提取了古怪裡的可愛。可是如果萬千觀眾在實際生活中碰到這麼個角兒，又作何感想呢？Adam Elliot之所以讓我佩服，是在於他毫不掩飾人的缺陷，無論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所以他不會讓自己的主角是公主或者王子，也不會刻意粉飾所描述的每一個普通人，只是真實樸實如實地記錄著平凡人平凡的生活。這是一種人性真正的解放和超脫，是一種所有宗教都在追尋卻不一定達到的情懷。這真的不容易，去承認接受認同甚至擁抱這些看似平凡甚至醜陋的一切：Don』t judge. 至今還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中文來翻譯這裡面judge的意思，大概「臆斷「最恰當。

Adam Elliot拒絕用disability（殘疾）來形容Max，瑪莉的鄰居Mr. Hislop，cousin裡的Cousin或者Harvie Krumpet（Max是Aspergers Syndrome亞斯伯格症候群患者，Harvie Krumpet和Cousin是Tourette Syndrome抽動障礙症候群患者,Hislop是環境恐懼症患者***）又或者世界上的「殘疾人「；他用flaws（缺陷）這個詞。我是贊同的，並且對他在所有採訪中耐心的糾正感到佩服。Disability是以「正常人「的角度在judge，而flaws沒有，是承認大同。 在Max這個有著亞斯伯格症候群的精神疾病的患者眼中他周圍的世界又何嘗不是殘疾的：紐約（應該是全世界吧）人總是亂扔垃圾，特別讓Max反感的是菸頭；人們恣意地浪費著糧食而非洲兒童卻在挨餓；明明人類離不開氧氣卻在掃蕩熱帶雨林；明明汽車有時刻表卻從沒準時過；還有，瑪莉，Max唯一的朋友，把他當做精神病案例寫進了論文。

Diane Arbus短暫的出現在瑪莉&Max里。這個傳奇般的女人拍攝變性人，妓女，連體人，智障人等等等等生活在世界底層，從一出生就被判了刑的各色人。她無數次嘗試將皮膚染黑，她羨慕自己拍攝的主體，甚至從這些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卑微而狂熱的認為他們是真正的貴族，以致於最終因為自己無法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而絕望自殺。Diane困苦於她太正常而過於簡單得不真實 — 誰不是呢。我欣賞Diane對於缺陷人生不凡的認可力，但是她的認可是多麼狹隘啊，她只認可自己從來也永遠不可能擁有的，卻無法接受自己。Adam Elliot承認他對Diane作品震撼力的欣賞。但是我想，Adam和Diane所追求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因為Max，這個Adam投入無數感情的絕對主角明白一個簡單平凡的道理：Love yourself first。

Max曾經因為瑪莉將他當做精神病案例而狂怒。他憤怒的大概並不是瑪莉利用了他們的友誼，而是Max被太多人當做不正常、有精神殘疾，而Max之所以相信瑪莉是因為他以為她把他當做一個平凡的人，而不是一個病人一個殘疾人看待。Adam創造Max之所以偉大就在於Max最終原諒了瑪莉，而理由就是Max最終決定擁抱瑪莉身上的缺陷。Max頓悟了：每個人都是上帝的瑕疵品，每個人身上都有難以打掉的胎記。而作為瑪莉，他堅信可以信任的朋友，也有缺陷，而他決定接受，即便他受到了沉重的傷害 — 這是多麼美好的品德！

四

真正的朋友不在乎距離的遠近而在於靈魂的親疏。前天晚上看到許晴的採訪，她說，兩個相近的靈魂會認出彼此。

越被人群包圍著卻越孤獨，這大概是每個摩登現代人的痛苦吧，越熱鬧的宴席散後是越深沉的孤獨。人生無友恰似生活無太陽；小時候並不懂得，越長大約明白了。人真的很堅強，但是人也真的很脆弱。有時候生與死之間就差一封信，一句話，或者一個人，但卻完成了難以跨越的距離和撕心裂肺的成長 — 所以一路上我們需要朋友心靈上的陪伴、理解、支撐、和安慰。正如片尾字幕God gave us relatives. Thank god we can choose our friends.**

 

最喜歡的幾個段落：

1. Max第一次用打字機給瑪莉寫信的時候，敲鍵盤的聲音和背景音樂完美的共鳴

2. 瑪莉即將自殺時，站在椅子上唱著****，那一刻光芒四射又絕望到極點，那歌喚醒了每個人心裏面窩著哭泣的，被歲月灌溉的小人兒：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I asked my mother, what will I be

Will I be pretty, will I be rich

Here’s what she said to me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But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在我孩提時代

我問媽媽，我未來的樣子

是否美麗，是否富有

她說：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

世事難料

3. 瑪莉握著Max的手，循著Max仰望的方向看到了一整個天花板熨好塑封的信：她寫給Max的信。

 

最喜歡的一段獨白：

The reason I forgive you is because you are not perfect. You are imperfect, and so am I. all humans are imperfect, even the man outside my apartment who litters.

When I was young, I wanted to be anybody but myself. Dr. Bernard Hazehof said if I was on a desert island, then I would have to get used to my own company, just me and the coconuts. He said I would have to accept myself, my warts and all. And that we don』t get to choose your warts. They are a part of us and we have to live with them. We can, however, choose our friends. And I am glad I have chosen you. Dr. Bernard Hazehof also said that everyone’s life like a very long sidewalk. Some are well paved. Others, like mine, have cracks, banana skins, and cigarette butts. Your sidewalk is like mine, but probably not as many cracks. Hopefully, one day our sidewalks will meet and we can share a can of condensed milk. You are my best friend, you are my only friend.

 
        

我原諒你，因為你和我一樣，都非完人。人無完人，即便是在我樓下亂扔垃圾的人。

我年輕的時候，想，成為誰都可以，只要不是自己。Hazehof醫生說，若我在一個荒島上生存，便需要學會與「我「做伴，包括我的缺陷，我的全部。

我們無法選擇自己與生俱來的缺陷，那就帶著它們生活下去吧。但我們可以選擇朋友，而我很高興 — 我選擇了你。

Hazehof醫生還說，人生若行路，有的平坦；還有的，比如我的，坑窪而髒亂。你的路也好像我的，但可能少許不平。希望有那麼一天，你我的路會相交，並分享一罐濃縮牛奶。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喜歡的小細節：

1. Max還和小朋友（特別是獨生子女）一樣，有一個想像中的朋友：Mr. Raviolie*****，而且念很深刻有趣的書：I』m Ok you』re OK, To be loved, Awaken the Giant Within

2. 片頭開始出現小東西*：考拉郵箱，撒尿天使水池，門邊的小矮人，倒插在水池裡的半隻雞，天鵝輪胎花盆。有趣的是，所有這些動物的面目表情都痛苦猙獰。

3. 電影裡出現了好幾本有趣的書：

Mr. Rovioli看的：I』m OK You』re OK - 湯瑪士 A 哈里斯 MD,

To Be Loved

Awaken The Giant Within - 安東尼.Robbins

Max看的：The Happy Heretic – Judith Heyes,

Asimov科幻系列,

National Geography,

The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a Hat – 奧利佛 Sacks ，

瑪莉 看的：Curing Mental Spasticity,

Send in the Idiots - Kamran Nazeer,

Trapped in the Mirror - Elan Golomb

My Mum the Sociopath,

The Marvels of E.C.T.,

Madness - A Brief History - Roy Porter

Pretending to Be Normal - Liane Willey

A Homicidal Maniac! - Jhonen Vasquez

4. 陪審團席位上有人穿著著I yodel for Jesus的T-shirt。而同樣的T-shirt也出現在Cousin,裡面，Adam這個壞蛋故意形成對比，因為cousin的父母就是穿著這樣的Ｔ恤出車禍死掉的。

5. Max&瑪莉開頭的鋼琴曲（perpetuum mobile）超好聽，超適合跑步，心理復建以及半醉酒狀態

6. Max的魚都非正常死亡：被Max的鄰居當成湯煮了，為了捕蒼蠅飛出浴缸甩出N層樓外摔死了，被Max用打蛋器打散了，被Toaster烤焦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們都叫做：Henry。Adam作品裡的人也都非正常死亡：自殺，被海浪沖走，把毒藥當酒喝

7. Adam的動畫都動物氾濫，而且寵物大多非正常死亡。特別多的是鳥和蝸牛.

8. Adam的人物脖子上經常會掛一個東西：cousin裡面是一個哨子還是鑰匙扣，Havie是人生真理記事簿；Max是一個人類表情面譜

9. Max養的三隻蝸牛分別以牛頓愛因斯坦和霍金命名，前兩位是世界上著名的疑似Aspergers Syndrome患者。後一位……都成那樣了，難說……

* Adam再一次採訪中表示，他以為這些都擁有者澳洲特色。後來才發現除了考拉郵箱之外，美國也有天鵝花盆，德國鄉村也如此。我記得天使愛美麗里也有小矮人……

** Ornel Monford ：http://en.wikipedia.org/wiki/Ethel_Mumford

*** 恐懼症大全：http://hi.baidu.com/%B2%E9_%BA%EC%D3%F1/blog/item/fd8b1c669484032caa184c74.html

**** Que Sera Sera - Doris Day

***** 對自閉症患者來講，他們幻想中的人物大多是他們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