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17 05:27:54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最近,有部電影一直讓我非常糾結——《嫌疑人X的救贖》,為此我還專門去看了東野圭吾的原版小說。結果感覺就好像是為了印證李歐梵的那句話:二流小說可能拍成一流電影。
電影的主角是個叫石神哲哉的38歲中年男人,沒有妻子,沒有兒女,雙親也可能早已亡故。一個人長期租住在只有幾個榻榻米大小的出租房內,工作也只是在附近的一所私立高中教數學。對了,這些東西對石神來說都是不重要的吧?對石神來說,真正重要的是那些汗牛充棟的數學研究資料,幸福滿滿地堆積在小小房間的每個角落。就連帝大的同窗湯川學初次來訪時都忍不住感嘆:「我們學校的數學教授都沒有這麼多的資料!」。——嘴嚼一下這句話,其中似乎應該透露出一些隱晦的惡毒性:你不就是個教高中生數學的傢伙,憑什麼擁有那麼多的數學資料,你以為自己也有資格躋身於學術界,是不是還在奢望某天會拿到菲爾茨獎?
如此說來,石神祇是一個痴迷於數學的牛人罷了,如果他的人生軌跡能足夠幸運些,帝大畢業後就一直留在研究所搞數學,沒有什麼為了照顧家鄉病重的父母而最終離開了研究所,或許他也能和搞物理的湯川那樣風風光光地成為社會公認的學術權威的吧!可是,即使對應著常人所謂的那種物質生活極度貧乏的的狀態,牛人石神也能擁有自己獲取幸福感的獨特方式:石神仍然能在每次解決數學難題之後,好像是為了犒勞自己一般喝上一點威士忌,或者隻身前去攀登雪峰。
在沒有遇上花岡靜子母女之前,石神總體說來就是這樣一個默默無聞且自娛自樂的牛人吧!於是,靜子母女出現了,是作為新近搬遷到石神隔壁出租房的鄰居。於是,意外發生了,母女為了自衛合力解決了上門糾纏的無賴前夫富堅慎二。於是,石神介入了靜子母女的殺人事件,石神的救贖道路由此鋪開。可是,石神一開始為什麼不是以常人認為「利益損失」最小的方式——引導靜子母女投案自首來解決呢?答案很簡單,在石神的推理演繹之中,還有比這更加「成本低廉」的解決方式,這個方式甚至都可以讓靜子母女完全不受任何一丁點兒牽涉。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就得修改屍體的死亡時間,為了修改屍體的死亡時間,石神使用了另一具屍體替換了富堅的屍體,石神自己動手殺死了另外一個與原始事件毫無關聯的人——「技師」。
這個世界的多數人總會對我們理科男有這麼一種誤解:以為我們思維模式的理性要素決定了我們在看待問題時,總是能自覺地拋卻自我情感因素的影響,輕易地將任何事物當作一堆數字和符號去處理,包括某個他人的生命。恰恰相反,因為理科追求的是一種邏輯工整,推理演繹的過程要求保持絕對理性的正義。那麼在我看來尤其可愛的數學牛人石神看來:殺人應該是一件成本極高的事情。由此我大膽推斷,石神在介入整個事件的開端,就決定自己要去自首替罪——因為我們理科男絕對不允許自己可以破壞規則的正義性!
為什麼?就像靜子在電話之中問石神那樣:「你為什麼會幫助我們?」
「如果不能去你的店裡買便當,我就麻煩了!」這是石神的回答,帶著些許不安份的害臊,帶著刻意壓制吐露一切的衝動,帶著那種好像初戀男孩對心儀已久女孩的欲說還休。這一幕真的很有迷惑性,要是從此處開始,我們理解為這個男人愛上了那個女人,就像湯川判斷石神那樣,或許也是沒錯的吧!?
然而靜子的追問顯然不夠徹底,稍顯高明的湯川給出了更有說服力的答案:「你為了保護他們,犯下了另一樁殺人案。萬一要替代花崗靜子自首的話,你也許會承受不住警察的盤問而說出真相。但是,你本人也殺了人的話,就能堂堂主張自己的說法了。」
真的只有這些嗎?真的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不惜一切要奉獻自己嗎?
「石神你為什麼要這樣保護她們?」在審訊室湯川和石神最後一次面對面時,湯川你也疑惑了吧——你在早些時候不就已經作出結論:牛人石神戀愛了。你難道對這個答案也不自信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之後的映畫給出了解釋:在那個炎熱的下午,當雙眼迷離的石神慢慢的將自己的脖子伸到懸掛在房樑上的繩圈之中時,門鈴突然被按響了,原來是剛搬到隔壁的鄰居靜子母女出於日本人喬遷新居的習俗來拜訪自己了,就這樣陰差陽錯救下了正準備自殺的石神。
為了報答對方的救命之恩,石神將以後的生命奉獻給了這對母女,不惜幫忙分屍滅證,不惜親手殺人換屍,不惜被誤認為跟蹤狂,不惜自首替罪……總之,石神是在用一種接近自我毀滅的方式來解決這一切,不難發現:石神一直都很絕望!
石神你為什麼要自殺?
或者問題就是: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是把這個問題當做是對人類存在的一種終極思考。當然要做這樣的思考是很危險的,一不小心就會被同類鑑定為傻×。同時,被鑑定者不得不被動產生一種自命不凡的錯覺來對抗同類對自己的誤解。一旦連這點自命不凡的錯覺都消失了,那麼連同消失的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們回到電影之中,回到最初狀態,回到石神還沒那麼絕望的時候。那時,石神還能從攻克數學難題之中獲取幸福感。可能在某些人看來,這時的石神就很是令人費解了:解決數學難題又不能讓你收穫物質財富,你憑啥覺著有成就感了?我本人當然不至於這樣看待石神,相反關於這一點我甚至於能對石神身同感受:每當自己寫完一篇自鳴得意的文章,我總是忍不住會不厭其煩一遍有又一遍地回味閱讀,並且像徵性地賞賜給自己一根又一根的香菸。換句話說,在我的認知當中,人還是有精神世界這回事的吧!當然,附帶著也應該有精神享受這種說法咯!
這樣就可以解釋為,解決數學難題或者寫牛逼閃閃的文章,都是能給當事人帶來精神享受的。問題到這裡就嚴肅了——精神享受只是一種主觀層面的自我價值認定,並不能得到他人的間接確認,自然也無法獲得他人給予的價值認定。說白了就是,在他人看來,你只是在進行著毫無價值的行為。
人是一種群居動物,自我的價值認定絕對不是簡單地來源自己對自己的評估判定,而是來源於他人給予的通過一套社會共有價值機制的評估判定。此即所謂的認同感。
原來如此,石神終其一生只不過是在尋求一種認同感罷了。
湯川推斷石神為嫌疑人是根據石神和湯川初次見面分手時候,兩個人對著馬路對面玻璃上面的影子,石神說的一句話:「你看起來永遠是那麼年輕啊!真羨慕你呀!」依照湯川的理解,石神是因為戀愛才會顧忌到自己的外表的不體面,才會羨慕自己。
你錯了,湯川。
石神確實羨慕你,羨慕你外表的體面。但是絕對不是因為戀愛。
而他真正羨慕的是那個造成你外表體面的原因,他羨慕你的身份,羨慕你的地位,羨慕你是帝大物理研究所的教授,羨慕你是這個國家學術界的權威人物……他羨慕的只是你被這個社會承認的價值表現程度,羨慕的只是你灑脫揮霍的那份他人給予的認同感。
我這樣去解讀可能讓人覺得並不服氣,那麼我再引用一下石神對湯川說的另一句話:「警察為了你連法律都可以破壞嗎?真了不起啊,湯川!」我情不自禁要去猜想石神說這話時的心境:有點羨艷不已,又有點怨憤不平,語氣上面還應該帶著稍許的惡毒攻擊。
補充一個細節,石神和湯川初次見面分手之時,石神轉身就要走,湯川卻知道主動伸手和對方握手告別。握手只是一個簡單的禮節行為,但這其中的含義卻是十分耐人尋味的。握手禮節的象徵意義是身份價值對等的一種相互確認,湯川顯然慣於此道,相反石神表現得像個從未有此經驗的「新人」——什麼樣的經驗?——被他人認同這一經驗。
既然提到了石神和湯川初次見面時的分手,那麼也說下在相同的地方第二次見面時的分手,這次兩個人都沒有相互握手。相反湯川還下了戰書:「擬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和解開那個問題,不過前提是答案肯定存在!」(題外話,我個人覺得東野圭吾對這個問題的靈感應該來源於P對NP問題本身的。)這時,對於湯川而言,牛人石神顯然已然躍身成為自己的對手級別。
之後,石神和湯川一起去攀登雪峰,夜裡兩人在山中的小屋內休整時,湯川對石神說:「因為你是我朋友」,石神回答:「我沒有朋友」。
關於「對手」和「朋友」這兩個概念,在某種出發點上面是具有共通性的,想要代入這兩個概念的對象至少說明是和自己一個價值級別的,體現的是一種相互之間的價值認定關係。也就是,同類之間容易產生認同感。
顯然,靜子不是石神的同類,記得靜子對女兒美里說過這樣的話:「我一輩子都要看著石神的眼色活下去嗎?這樣不過是從富堅換成了石神而已!」這點也註定了石神的計劃到最後為什麼會「失敗」。石神不惜用奉獻自己——同時也是在毀滅自己的方式換取靜子母女往後的幸福生活,他只不過是在既卑微又可憐地向這對母女訴求一種認同感,認同我為你們做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你們無論在何種理由面前都不應當否定我為你們做的一切。然而,靜子最終還是到警察局自首認罪了。
「為什麼?」石神發出那一聲夾雜了絕望與混亂的哀嚎,那一聲彷彿正要嘔出靈魂的嘶吼。
關於牛人石神的一生大體就是這樣的,我很不甘心地試圖為他尋找在這一生之中能真切感受幸福的時刻,答案應該不是他一個人解決了某道數學難題的時候,答案也應該不是他靜靜地躲在一旁觀望鄰居母女安享天倫的時候。
而是最後在審訊室裡湯川對石神說那句話的時候:「很可惜,那麼優秀的頭腦不得不用來做這樣的事。」
「對我說這些的只有湯川你了。」
不知道為什麼,彪悍的老俞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居然也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