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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21 01:58:30

誰是班傑明·巴頓?


導演大衛·芬奇2009年的新作《返老還童》(又譯《班傑明·巴頓奇事》),在第81屆奧斯卡獎上玩了一把過山車,先被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13項提名頂上雲霄,最終攜3項技術類小獎,取道谷底黯然退場。《返老還童》題材翻新同時意識形態保守,演員造型肯「毀容」,題眼落在談人生、談理想上。如此小心遵循奧斯卡口味調製的電影,卻折戟而返,這也算一件奇事。

「如果我們能夠出生的時候80歲,逐漸接近18歲,人生一定更美好。」馬克·吐溫留下的這句戲言給了菲茨傑拉德靈感,1921年他寫成了短篇小說《返老還童》。對電影《返老還童》感到失望,企圖在原著里找點安慰的讀者,也許會調高他們對電影的評價。

《返老還童》是菲氏小有名氣後,幾年間縱情聲色之餘,潦草創作的作品之一。馬克·吐溫的創意固然有趣,而菲氏的實踐平鋪直敘、乏善可陳,像是一幅單薄的簡筆畫。班傑明1860年來到人世,生時老態龍鐘,死時宛如嬰孩,一輩子愈活愈年輕,除了逆向生長,班傑明在小說中並沒有什麼癲狂奇異的經歷。他在該成家的年齡成家,該立業的年齡立業,該留住青春尾巴的時候風流快活。外表與心理的相背,只是讓他的生活時不時稍有偏移:他年輕時因為老相而被大學拒絕,年老時倒是以一生閱歷和青春的面容在學校混得風生水起。

而電影中經導演芬奇之手改頭換面的班傑明,有了完全不同的斑斕人生。他出生在1919年,父親當他是怪胎,他被拋在一家老人院,在那裡拖著老邁的身軀艱難成長,青年時代當水手遠航遊歷,臨近中年又與父親相認、繼承家業,其間少年時的夥伴黛西成了放蕩的舞蹈家,他們連番錯過彼此,人到中年才「終於相遇」,還養育了一個女兒,班傑明不願成為母女二人的負擔,離家繼續遊歷,最後變回孩童,和黛西一起住在老人院,直至作為嬰兒死在愛人的懷中。跌宕起伏的故事,配以細緻的描摹、優美的台詞和婉約低回的情感表達,宛如一幅筆法清淡的水彩畫。

英文裡的「作者」一詞源自拉丁語的auctor,意為「創造者」。在基督教文明里,上帝是唯一的創造者。一切對他的模仿,都是僭越。無論是否出於作者本意,在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1925年)和大衛·芬奇的《搏擊俱樂部》(1999年)中,「創造者」上帝般的野心、意志和視野降臨過。

舞會上年輕姑娘往往偏愛老頭子,少年老相的班傑明才得以抱得美人歸:菲氏自己的見識,大多時候是此類「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小說《返老還童》也僅止於此。菲氏最了不起的地方,在於他有時候能夠穿透一己的見識,天然洞悉大時代的真相,即使他自己正在被時勢牽著鼻子走,即將溺斃其中。這種超越認知層面的感知力,是「創造者」才有的。1921年,這位「創造者」還在少年人輕狂的、不著邊際的諷刺下沉睡。

電影則見證了大衛·芬奇創造力的衰退。

「有些人是藝術家,有些人游泳,有些人懂得紐扣,有些人知道莎士比亞,而有些人是母親,也有些人……能夠跳舞…… 」。電影在平淡中徐徐道來,觀眾驚異地發覺,原先勇猛精進、凌厲多變、刺痛現代人神經的芬奇,成了一個絮絮叨叨、玩弄小情調的中年人。電影成敗,都在細節,小情調並不是過錯,《阿甘正傳》飄落的羽毛和人生如巧克力的比喻雖然失之圓滑,不也讓人感慨萬千嗎?與菲茨傑拉德寫《返老還童》的應付了事不同,芬奇下了苦功,擺出了好萊塢經典的個人史詩框架,拍出來卻是一串蜻蜓點水,處處失焦。關於班傑明生命中的那些過客,被閃電擊中七次的人、藝術家、紐扣商爸爸、還有班傑明和黛西這對主角,我們所知甚少。他們是水彩畫裡的人影,淡淡的,看不真切。班傑明·巴頓是誰?電影中他並沒有在離奇身世上生長出什麼獨特體驗,像一杯白開水,溫吞吞地穿過波詭雲譎的人生。養老院裡孤寂的童年、驟然離去的初戀情人、與老年黛西的重逢……面對逆行生命帶來的這些不幸,班傑明的反應太過普通,沒有提供新的審美體驗,沒有開拓新的思考空間。

在好萊塢,比個人生命體驗匱乏更可怕的,是時代感的缺席。芬奇沉寂五年,2007年攜《十二宮》出山後,就致力於拍攝剝離時代感的大跨度故事。班傑明的人生軌跡跨越爵士時代、大蕭條、二戰、保守的五十年代、激盪的六十年代……直至卡特里娜颶風來襲,垂死的女主角黛西在床邊讓他們的女兒閱讀他的日記。而時代的印記,在電影裡淡漠到遁形。班傑明和黛西所處的世界,依稀可見是暖洋洋的、保守的美國南方,但八十年的時間裡,這個世界的變化,似乎只體現在衣著和環境上,時代精神的演進被忽略不計了。

也許作者追求的,就是質樸的、亘古不變的生命真諦?

的確,人世間最觸目驚心的,不見於驚世駭俗之事,恰恰在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里。然而,好萊塢是造夢的,不是揭露真相的;其敘事的基本原則,就是避免觀眾接觸到日常生活的殘酷真相。想在好萊塢玩深刻,讓大歷史和小人物衝撞吧。去時代化之路,太過艱辛,中年危機的大衛·芬奇沒有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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