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的世界——《禁閉島》觀影手記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你是一個瘋子嗎？你如何斷定自己關於世界的認知是可靠的？你有關於過去的記憶嗎？你怎麼斷定自己的記憶是準確的？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祈求，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上述問題。一旦被劃到「瘋子」那一圈，人就失去了為自己辯護的資格，因為，你說什麼，都很難有人按照話語的本意去理解了。然而，瘋子也有他的世界，也以某種方式理解自身的處境並作出相應的反應。馬丁斯科塞斯和萊昂納多合作的《禁閉島》就講述了一個關於瘋子的故事。

斯科塞斯賣了個關子。他在片中做出設問「Teddy是個瘋子嗎？」，並最終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開場時，Teddy是聯邦治安官，到一個海島上調查一幢精神病人逃逸事件。這個海島與世隔絕，上面只建有一所高警戒級的精神病院，走失的是個女病患，她親手溺死自己的三個孩子而不自知。甚至在精神病院裡，她仍然相信孩子們都還活著，相信自己仍然住在家裡，並給那些照料她的醫護人員安排了相應的角色——送奶工，水管工等等。另一方面，Teddy上島調查，也有其私心。他要尋找一個名叫Leddies的縱火犯。此人在公寓放火，燒死了Teddy深愛的妻子。調查並不順利。島上環境詭異，醫護人員個個態度曖昧，病人們不肯說實話，Teddy自己也頻頻陷入幻覺，看到過世的妻子和被害的女孩。而且，Teddy發現，島上正在進行某種人體改造的實驗。就在Teddy決定逃離這個島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身陷重圍。院長告訴他，他其實是該院的一名病人，入院已經兩年，是他的妻子由於抑鬱症殺死了他們的孩子，而他在驚怒之下殺死了妻子，並放火燒燬了自己的家。

這幾年來，這一類片子拍得不少，前陣在國內上映的《不要回頭》就是描述一個中年女子漸漸發現生活中怪事不斷，連自己的頭髮、眼睛的顏色也變得大不一樣，而事實是，她不過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臆想出的人格，現在，那位「本主」的自我意識漸漸甦醒了。《禁閉島》的特殊在於，它沒有糾結於「我是誰？」，「難道我發瘋了嗎？」一類的問題，直到影片臨近結束時，Teddy本人是個精神病患者的可能性才被拋出來，而此前的故事中，Teddy一直是一個正常的人的形象，落入了一個瘋狂的世界，在藥物的作用下幻覺不斷。《禁閉島》提出的問題是，如果一個人有精神病，那麼，在他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他眼中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一個人宣稱自己是瘋子，那麼，大概只有兩種情形。其一是此人瘋得還不算嚴重，還有一個「正常的自我」進行自我審視；其二則是，此人把自己往尼采的路子上靠，自得於擁有某種「瘋狂的智慧」。Teddy兩者都不是。影片臨近結束時，Teddy在院長的幫助下，想起了所謂的「事實」。雖然就觀影者的角度而言，院長的事實更傾向於是真的——Teddy在島上的歷程充斥著似真似幻的細節，而且，Teddy的幻覺中常常出現被害的女孩，且Teddy對她感到歉疚，如果那名女孩與他無關的女患者之女，歉疚感何來？但是，就Teddy自身的體驗而言，在登島時，他有一套完整的記憶，有明確社會角色，對於自己此行的目的也有清晰的認識。這種體驗和我們每個自認為正常的人相比，並沒有什麼區別。他為什麼要自我懷疑呢？ Teddy不同於《美麗人生》中的納什，後者長期看到一個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長大的小女孩，這是使納什相信自己的認知有問題的決定性因素。Teddy看到的世界中，沒有如此明顯的不合邏輯的證據。Teddy的世界，即便有矛盾、混亂之處，也可以通過記憶混亂、莫名的負罪感之類理由解釋掉。這就使得院長的「事實」不比Teddy自己的故事優越多少，自然地，對於Teddy而言，那不過是另一套故事而已，就算一時採信，過後也很難不去懷疑。更何況，人的記憶本就是可以在催眠的狀態下被重建的。

退一步。即便Teddy事實上是島上的一名病患，的確曾經殺妻縱火而不自知，他在片中的行為又有多少屬於「瘋狂」的範疇呢？Teddy的行動自由受到限制，且人身處於威脅之下，對此，Teddy是有正確認知的。Teddy相信島上的燈塔中，在進行某種人體實驗，試圖把人的記憶、情感統統消除掉，而島上事實上也確實對精神病患進行腦白質切除術。在此環境中，難道逃跑不是最理智的選擇嗎？院長判定Teddy對他人有威脅而令其接受腦白質切除術，可是，Teddy冒著生命危險去燈塔搭救「同伴」，他打昏了看守燈塔的衛兵而沒有取其性命。這表明，Teddy秉性善良，且即便在確信自己受到威脅時，也沒有過度傷害他人的傾向。拼命自我保護的瘋子和安靜地任人擺佈的瘋子，究竟哪種更接近正常？

片中有個細節，Teddy在病院裡奔跑著尋找出路時，一名醫生指著相反的方向說：「那邊走更近些。」迷宮。一旦進入就困死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