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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Peacock [2005]

孔雀/Peacock

7.7 / 1,086人    Germany:144分鐘 | China:136分鐘 | 244分鐘 (original length)

導演: 顧長衛
編劇: 李檣
演員: 張靜初 馮礫 呂玉來 劉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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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音

2010-03-21 23:37:03

理想主義的涅槃


「其實我原本講的,恰恰是理想的重生,但是重生就意味著一定要先幻滅,然後才能重生。」——顧長衛

「天遠難窮休久望,樓高欲下還重倚。」前半句也許可以對應《孔雀》,後半句彷彿在說《立春》。導演顧長衛如是闡釋自己的兩部作品:「姐姐所面臨的時代是一個禁錮的時代,它禁錮著所有人;王彩玲的時代,看上去每個人都有了自由,每個人都有機會,其實更為複雜。姐姐的悲劇在於時代在和她作對,王彩玲的悲劇在於她和時代作對。」
《孔雀》的片頭,沉浸於手風琴中的姐姐全然不顧壺中燒開的水,正是虔誠信徒的形象寫照,夢想是避免發瘋的迷藥,價值是拯救靈魂的直覺。姐姐的心在自由的天空,跳傘的意象如此豐富,傘兵因此成為她一生的最愛;與乾爸一起拉琴跳舞的時候,你看嘗盡孤獨滋味的她飲鴆止渴般的眼神,彷彿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成為一場狂歡。如梭倫所說的,神祇是叫人看到幸福的一個影子,隨後便把他們推上了毀滅的道路。張靜初的臉有著這個角色所需要的難以調和的戾氣,但姐姐絕非對現實一無所知,她懂得置辦菸酒以疏通渠道,她知道籠絡局長司機以達到現實目的——但,從看到滿載傘兵的軍車離去的那一刻起,姐姐已經對現實背過了身,個體決然告別了普遍性和穩靠性而完完全全地活在了自己創造的世界裡。
而那個長得比姐姐都秀氣的弟弟卻只是「沉默得像個影子」,羞澀是迴避自我之外的本能,懈怠是不堪俗世負重的悲觀。知道:「和跳傘有關」要用錢的他可以傾其所有地幫助姐姐,自己卻僅限於隔岸觀火中望梅止渴,姐姐已經讓他看到了理想主義者所有的衝鋒陷陣、以及頭破血流。在處事太過老到的母親與性格太過鮮明的姐姐的襯托下,「隱遁」的父親與「智障」的哥哥讓弟弟在強烈的戀母/姐情結中無法自拔,缺失的食指正是其閹割的隱喻(片中刪去了同性戀的情節)。在同學面前喪盡顏面、喊著「他不是俺哥」 的弟弟用傘頭全力刺向了哥哥,同樣殘忍的鏡頭在送禮場景中重現:看著被狗吠嚇到踉蹌失態的父親,他報復式地大笑不止。弟弟彷彿是全劇最軟弱的一個人,卻在全家人(除母親外)「合謀」毒死哥哥的行動中擔綱了執行者的角色,這已不僅僅是像徵意義上的「弒父/兄」。和姐姐目的不純的婚姻一樣,結婚不但成了弟弟提前退休的捷徑,更成為他戀母情結的歸宿——如年長他許多的妻子所抱怨的「以前養一人,現在養兩人」。
片中的父母皆是世俗力量的化身,母親是愛,父親是法或理性(片頭吃飯時命令被喧鬧聲吸引的弟弟「回來」、以暴力制服了姐姐的絕食與妄想、以及趕走了保存入體畫的弟弟),愛與法合謀將理想主義扼殺至窮途末路,姐姐卻是不為世俗所動的人,撕下了所謂的愛之幕紗與整個世界對抗,她明白「爸媽只喜歡老大」——哥哥真的是傻子嗎?他既知道為了撇清「俺妹子多管閒事」拿燒雞賠禮道歉,懂得用言語激將母親為自己提親,攢下香菸待喜子借錢時一報還一報——不,哥哥只是放大了的現實主義者而已,老老實實地安於螻蟻之生,拒絕神話,躲避崇高,智障是自私、冷漠與貪婪名正言順的保護傘。林肯說過,也許上帝是喜歡普通人的,因為他造了那麼多的普通人。

如果說弟弟像哈姆雷特,姐姐則像堂吉訶德——在人生最絢爛的「開屏」那一刻,自行車就是她的駑騂難得(Rosinante),她的飛蛾撲火與一意孤行,只獻給超出人物以外的某種永恆理念的信仰——杜爾西內婭只是一個名字,並不實際存在。看到真人版堂吉訶德的果子由衷發出「他娘的」的感慨是五體投地的惺惺相惜,奪傘不還是為了表達好感,姐姐卻以殉道者般的決絕姿態脫下褲子,讓他無路可退——就像姐姐找果子擺平事端的時候他反問的「在你眼裡我就是個流氓?」——姐姐才是真正不可救藥的亡命之徒,哪怕拋棄現實性的結果不可避免的是人性的喪失。弟弟則缺乏姐姐那種「流氓」到骨子裡的勇氣與持守信念的剛毅(manliness),過度的反省與權衡伴隨著從行動到思想的撤退、從世界向自我的逃離,生命成為虛無的祭品——「爸媽都說,人這一輩子太短了,可我卻想一覺醒來,已經六十歲了。」姐姐從容燃燒,弟弟卻只能苟延殘喘,殉道與超脫同作為自殺的變種,正如理想主義與虛無主義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而已——卡夫卡筆下的飢餓藝術家不是為餓而餓,只是「找不到適合自己的食物」。
片尾幻滅的青春是燃燒殆盡後的灰燼,動物園裡的孔雀依舊遲遲不肯開屏,姐姐告訴女兒「爸爸老家漫山遍野都是孔雀」——彷彿她被問之失蹤弟弟的下落時幻想的「俺弟弟當海軍週遊世界」,以及見到了落魄的夢中情人卻告訴弟弟這是「一直愛著我的人」一樣,她一直生活在別處;弟弟則一如既往地無所謂:「反正冬天孔雀也不開屏」。然而——用顧長衛自己的話來說:「我們也不忍心最終孔雀不開屏」——和解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孔雀終究還是開屏了。裴多菲說過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編劇李檣是這樣定位《孔雀》中如安陽般在七十年代的中國遍地都是的小城的:「就像是無數流落民間的技藝之人,在他們當中有著勞苦無常的命運的證據,不被訴說的沉寂衰敗的時光。」《孔雀》所講述的雖然只是一個家庭的故事,卻讓觀眾感受到了作為時代囚徒的人們一邊生活其中、一邊建構囚牢的悲愴,用艾WeiWei的話說:「《孔雀》是一部政治性很強的電影,顧長衛把這個最難的題材控制在一個最低的層面去表現。」
同樣是對「多餘的人」的描摹,顧長衛有著比王家衛更沉實的姿態,以及後者所沒有的、熱血的溫度——這是他割開自己的血管,任殷紅汩汩流下的溫度。而現實中的我們,或許正像顧長衛所說的那樣:「我永遠都不會向現實妥協,但我不如姐姐聖徒般執著;我也有現實功利的東西,也會有狡猾的時候,但我不如哥哥;相對於弟弟那樣的勇氣,以及他的消極面,我也沒徹底地做的像他那樣」——同樣的痛苦就像陽光,落到了所有人的身上,然而,「儘管一生再黯淡,平庸的歲月再漫長,也總可以等到開屏的瞬間,這樣的瞬間,便足以將生命照亮。」


附:

吳宇森:我哭了,它讓我聯想到我小時候的生活。這批國內演員真的太出色了,我很喜歡張靜初的表演,很自然,有張力,完全沒有表演的痕跡。

姜文:我看過《孔雀》的劇本,但我知道我導不了,我知道有人導這個本子一定比我好,這個人就是顧長衛。老顧的這部作品我看了兩遍,非常感動,《孔雀》在國內公映時,我還要進影院看第三遍。

田壯壯:這個劇本其實已經寫好六七年了,但始終沒有拍成,但是顧長衛把這樣一個好的電影作品完成了,這樣的作品,只要完成就是成功了,就會一直流傳下去。《孔雀》讓人很震撼,看過之後我很驚嘆。

焦雄屏:《孔雀》的婉轉細膩和詩情橫溢,讓我又哭又笑。這裡面有成長的夢,有現實的無奈,也有不堪回首的中年夢碎。最可貴的,是在一片虛假和裝腔作勢的中國電影中,拍出了真情,拍出了你我可能都能憶起的不光彩和維持尊嚴的痛苦。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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