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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2010-03-22 10:11:31

嘔吐


杜拉斯說:「寫作是自殺,是包圍在身邊無盡的黑暗。」

買了張電影卡,常常可以看到一些過檔的老片子,以膠片的形式再次出現,這一週,是《斷背山》。說實話,影像效果沒有我當年的參賽版高清DVD好,但是黑漆漆的電影院獨有吞噬時間的隧道,讓人深陷其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見鍾情,因性而愛,因為貧窮,因為權力,因為孤獨,因為邊緣,因為虛榮,因為仇恨,因為美色,因為新鮮感,因為父母之命,因為要給孩子找個爹,因為得有個人分擔生活成本,一起付一張電費帳單,甚至是因為斯德哥爾摩困境。因為什麼原因產生愛情其實並不重要,愛情是進入之後的無法抽離,愛情是淪陷之後的無法自拔,愛情不是一種選擇,愛情是不能選擇,無法捨棄,揮之不去……愛情是明明握得生疼卻無法掙開的手,愛情是嘔出靈魂都無法拔除的毒。

Jack 和Ennis,是被這個男權社會邊緣化的兩個人,同樣因為暴戾的父權,褫奪了他們作為一個男人或者社會角色,或者愛情角色的自信。Ennis佝僂的背,緊抿的嘴唇,永遠插在衣兜裡的一隻手。Jack撒尿的曲線,沉溺於被征服的奴性,強勢的妻子和岳丈,以及自暴自棄的放縱。
只有斷背山的愛情是他們逃出囚籠的桃花源。他們產生愛情需求的世情根源之低下迫切,接近於一種生存需要。這愛情的現實功用是如此強大,而非主流社會人群茶餘飯後,可有可無的精神嬉戲。正因為如此,這愛情顯得這般劣質而又粗礪,卻觸底到大多數人都無法到達的深處。
路太寬,進入的深度反而有限。

少時因為《嘔吐》愛上黃碧雲,愛上孱弱、孤獨、倔強、求而不得的葉細細。讀過東野圭吾筆下嫌疑犯X那嘔出靈魂的哭泣,也見識過村上春樹《嘔吐 1979》里那個專門跟朋友妻子睡覺的男人……還有軀體下得山來,靈魂卻一生留在斷背山上的Ennis,在Jack望著後視鏡遠去之後,獨自躲在牆角的陰影里,痛得用嘔吐來釋放眼淚。

我偏愛用消化系統來愛的人。
三四歲的時候,每當遠歸的爸爸問我,想爸爸了嗎?我說,想。哪兒想?我仔細想了想,覺得肚子是全身上下最重要的地方,便腆起小肚子拍一拍說,這裡想。

斷背山真是一個很完美的電影,邊緣題材中的主流,貼合的時代和地域背景,硬淨粗礪中潛藏細膩深邃的原著語境,微妙精準的細節,恰到好處的深度,中庸儒雅的導演視角,飽滿而又壓抑的情緒,靈魂附體的表演,直接爽脆的攝影調性,天空中總是有大片雲朵在遷徙,以及谷斯塔沃·桑托拉拉的配樂,淡掃吉他閒撥弦。

最傷感的是那些排除在這段愛情之外的元素,被掏空內臟的羊,抱著孩子飲泣的阿爾瑪,流淚的女服務生,以及用強勢來掩藏空虛的露瑞,還有Ennis最重視的家庭和孩子,Jack母親默默撐開的紙袋,他們走後重歸寂寞的斷背山。所有的一切,被背叛,被犧牲,被秘而不宣,掛著非常飽滿的,滯重的,壓抑的傷痕,見證和成全了這一段禁忌的愛情。所有麻木和空虛的臉之中,只有他們倆抓住了一點點鮮活的快樂和真實的愛情,誰又能捨得責備什麼,生之艱險,輾轉求歡。
也正是這些被傷害的人物,恰如其分地衡量出了這段愛情的份量。在有些感情里,有些人有些事註定被辜負,註定成為背景,註定成為天平那端的砝碼,註定成為微不足道的配角。
所有人的感情、疑慮都是秘而不宣,極其壓抑。正是這一張張被傷害的面孔,從側面折射出了這愛情的理所當然卻又無可奈何。惟其如此,才能把出軌襯托得如此真摯而無奈,也算是極致了。
所以,當Ennis和Jack光著身子從崖邊縱身跳入湖水時,所有的情緒都敞亮了。愛情就是冗雜沉悶的人生中,短暫光亮。

書里最喜歡的一段便是:
「讓Jack一直唸唸不忘卻又茫然不解的,是那年夏天在斷背山上埃尼斯給他的那個擁抱。當時他走到他身後,把他拉進懷裡,充滿了無言的、與性愛無關的喜悅。
這個慵懶的擁抱凝因為他們分離歲月中的甜蜜回憶,定格為他們艱難生活中的永恆一刻,樸實無華,由衷喜悅。即使後來,他意識到,埃尼斯不再因為他是傑克就與他深深相擁,這段回憶、這一刻仍然無法抹去。又或許,他是明白了他們之間不可能走得更遠……無所謂了,都無所謂了。」
唸唸不忘卻又茫然不解……人有時候就是被這樣一點似是而非的情愫吊著。他不愛我,卻又似乎有一點愛我。他愛我,卻又似乎還不夠。到底是怎樣,仍然是秘而不宣。
最悲傷的結果是最後,Jack放棄了。他終於放棄了,但是他死了。

這個世上最深的愛情或許就是和自己靈魂的戰爭。比起Jack單純直接的進攻,Ennis一次次的退,一次次的擋,一次次的老拳相向,才是這種壓抑著灼燒的愛的神髓。內裡熔岩滾燙,外表卻如火山灰燼一般耗幹了生命力。「I want to know how to quit you.」 這是Jack的台詞,卻是Ennis的寫照。
他可以放肆地表達,他卻只能隱忍著不說。
電影裡最痛快的一幕,恐怕就是Ennis挑釁差點誤撞他的卡車司機,卻被痛扁一場,那種慢慢墮入黑暗的疼痛,如此直接的釋放了他生命中三緘其口的痛苦和壓力。
用疼痛來釋放壓力,是男同性戀電影最典型的要素。打架,本來就是專屬於男人的前戲。

20年,一年一兩次,驅車14個小時,跨越120英里而來的Jack無怨無悔的奔騰著情感,原地等候的Ennis,卻在天人交戰中煎熬著等待。愛情源於某種自私,即使是自私地折磨著別人,更折磨著自己,但就是有那種「你丫必須受著」的底氣。
為了每年自如安排的幾天假期,寧願一輩子幹著嚼蠟般沒有前途的工作,為了守持情感上的潔癖,寧願在死水的婚姻中將夜燈熄滅,將妻子翻轉。為了什麼,甚至連紮根在地上的房子都不要了,連女兒的婚禮都躊躇著是否參加。彷彿遠離一切可能的幸福,才能贖清自己沉墮感情的罪,好坦然放縱在每年那幾天的釣魚季。避免去教堂,浸染在內心的地域火焰之中,他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但是他深愛這罪,所以盡力懲罰自己。
最後的最後,女兒說要結婚,Ennis招牌式的囁嚅了幾下,問了句,他愛你嗎?女兒大概是驚訝吧,原來爸爸也懂得「愛」這個字眼。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最後,才能經由他人,間接承認這個早已存在的愛。
為什麼非要等到一切成灰,才有勇氣面對。為什麼寧願自我放逐,也不肯坦然擁抱幸福。
壓抑的感情或者才能夠持久,痛痛快快喝下去的快樂,待到五內俱傷嘔吐出來那一點點被世人鄙棄的殘渣,才是愛。

整個電影情緒的G點,就是嘔吐。
彷彿要吃掉對方的深吻,彷彿把胃袋翻轉過來,丟進洗衣機轉上幾百圈也洗不掉情感烙印的嘔吐。
我偏愛用消化系統來愛的人。

愛如黑血一般嘔出來。我彷彿純潔如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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