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居士
2010-03-22 20:05:15
1942年的夏天,我去太平洋三軍
我極其喜愛導演的筆法,短短幾分鐘的片頭曲已經讓人動容不已。這種先入為主的感人元素不僅來自大提琴和定音鼓交匯而成的煽情旋律,更來自黑白紙筆的舞動。螢幕上緩慢的特寫鏡頭中,黑色的碳棒在白色的畫紙上緩緩划過,勾勒出一根根線條,前線戰場在畫者筆下變作了灰度素描。畫者時而切削碳棒時而把他們滾作一堆,緊隨其後的是士兵衝鋒和集體登船的畫面;碳棒筆尖在作畫時逐漸變短,不斷迸發出的顆粒加速了它的消耗,而這些顆粒又在後面的鏡頭中成為炮彈掀起的塵土。壓軸的畫面不是慶祝勝利的狂歡人群——只有一個背著戰友在硝煙瀰漫的海岸艱難行走的士兵——導演想通過紙、筆和畫表達什麼,我想已經很清楚了。
戰爭毀滅那一代人的,不只是青春,而是全部,留給後人的心靈創傷更是罄竹難書。導演面對歷史戰爭題材時通常需要在史實和人性兩個層面平衡,對於追求票房的好萊塢大片來說,史實就是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人性就是一場被戰爭拆散的愛情。強調戰爭史實的電影似乎因為奇詭的畫面更為賣座,例如曾經的《兄弟連》就因為將二戰中歐洲戰場的幾大經典戰役通過宏篇敘事真實再現,成為經典;而反映戰爭之於人性創傷的電影總因為將目光集中在精神失常或生活墮落的老兵身上而走向了文藝小眾的道路——就連82屆奧斯卡問鼎之作《拆彈部隊》也面臨了毀譽參半的尷尬局面。
感謝史匹柏與湯姆•漢克斯,在堪稱史詩片的《兄弟連》九年後再次推出《太平洋》,讓我們可以再次通過時空重構回顧二戰中最慘烈的片段。事實上,從簡單的片頭來看,我們已經可以發現《太平洋》與《兄弟連》截然不同的風格,它更關注個人在戰場上的情感——在第一集中,特寫鏡頭經常長時間地停留在幾個關鍵人物的臉上,之後的敘事也在強調他們在戰場的經歷對於他們身心的改變。導演較好地運用了這些手法,在刻畫人物內心的同時兼顧了戰場描繪,雖然不是濃墨重彩的大場景,但與人的震撼力度更甚之。
ps. 最後講兩句片頭的加拿大女演員卡羅萊•達文納斯,她的演技在《帕斯尚爾戰役》中已顯成熟,只是演戲不多,還沒有在好萊塢大顯身手的機會,希望在《太平洋》的後幾集中看到她更精彩的表演。我猜她的角色和羅伯特之間肯定要上演一段讓大家銘記的愛情故事。
pps. 有人可能覺得羅伯特(片頭第一個出現的演員,簡稱鮑勃)在教堂門口與維拉的對話之後可能沒戲,我開頭也這樣以為的,因為維拉只是很禮貌的一句句Ok。然而仔細觀察了一下那段對話的畫面,還是能看出一些言語之外的資訊:
1. 維拉打斷羅伯特,微笑點頭,說我知道你是誰,說完以後又一個微笑;
2. 冷場時做了個可有可無的解釋:我本來要去超市,轉念又來教堂了;
3. 維拉注視羅伯特的眼光;
4. 維拉離去後的腳步聲。
個人觀點~
========= 更新第二集 ========
按預算來說,《太平洋》每集就值一部《拆彈部隊》(甚至還多),但是第二集中我們看到的最激烈的衝突只是一次日軍的冷槍、一輪白天轟炸、一場黑夜突襲,最大的場面只是片尾若隱若現的美軍艦隊。影片中的死亡都是經過淡化處理的,因此也不及一些驚悚電影裡面的場面那樣揪心。
當然對於震撼人心的戰爭場面我不是沒有期待的,對於戰爭題材的短劇來說這也是它能上升到史詩級別的一個條件,然而全新的視角需要足夠的膠片積聚能量,張弛有度又是有效控制觀眾情感的技巧,相信激烈的暴風雨在最後幾集中到來,我們也許會銘記這部電影許久。忽然想起了梅爾•吉布森主演的《我們曾經是戰士》的結尾,在那樣強烈的感情衝擊下,再堅強的人也經不住要落淚——而在第二次看到《太平洋》的「素描」片頭時,我已經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除了戰場之外,短短的第二集有三段插曲,依舊將主題集中在三個主角的身心變花上。第一段是羅伯特同戰友趁空襲之亂,截獲了一批軍需物資,平日裡普通的食物成為了戰場上珍貴的美味,然而最令他痛苦的是之後自己竟然無福消受。
尤金依舊要求父親檢查自己的心臟是否已經康復,他的不依不饒再現了史蒂芬•克萊恩筆下亨利的倔強,尤金的父親沒有像亨利母親一樣默默流淚,而是講出了他對戰爭的理解——對所有為人父母者來說最害怕的莫過於戰爭,他們出於本能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尤金父親的話可能已經將戰爭的可怕詮釋到極致了,可是人類命運中的一部份悲劇性正來源於其無法被說服,他們只相信自己親身的體驗,而有時待到親身領悟的時候已經為時晚矣。
約翰因為在阻擊戰中的出色表現獲得晉陞機會——然而他明白很多死去的戰友,尤其是他的朋友,並非沒有他出色,只是在「向左跑or向右跑」的選擇中他得以僥倖苟活。那些運氣不好的人抑或跑錯了路線,抑或選錯了時機,僅僅一念之差,便被生死的界線永遠隔開。
最後談談羅伯特,在打掃戰場的時候他開始給維拉寫信了,也許是第一封,也許不用第二封他們就可以見面了。母艦服務員告知即將歸國士兵的那句話有些雷人也有些做作,但是從處理手法上不妨把它理解成一個伏筆,他們歸國後的境遇猶未可知。畢竟我們今天仍能聽見眾多在二戰後被辜負的老兵的抗議聲。
========== EP 3 ===========
從小島上的生死沙場來到美女如雲的澳洲,戰爭似乎一下子被拋到九霄雲外了。唯一的衝突只有那個澳洲軍官打了約翰一拳,約翰回了一拳,一共兩拳。槍也響了兩次,那是一個士兵在打牛,後來被羅伯特喝止了。憲兵睜眼閉眼,大半士兵跑出去尋歡作樂了,乖乖睡覺的反而被痛快地戲耍一通。
忽然想起了馬勒的譜子。這裡上演的一切都如同一支歡快活潑的圓舞曲,在聽眾剛剛領略過悲愴的葬禮進行曲之後奏響,斯黛拉的出現就是那「一線天堂的曙光」。然而這種孱弱的平靜只是短暫摻插在那段無情的歲月中,當下的溫情只會讓接踵而至的苦難愈發無以承受。
約翰的嘔吐,事發於聽到長官的一句話後。然而他的噁心和長官的話卻不僅僅是偶然的時間先後。這又是導演的一個點睛之筆。羅伯特•萊基這回主要依靠身體表演,他的任務是同斯黛拉一起,牢牢抓住觀眾的情緒。然而約翰的任務是用眼神打動觀眾的心。幾組約翰眼睛的鏡頭是這一集中最出彩的畫面。
約翰要回國了,回國推銷戰爭國債。戰爭對美國人的國債來說只是一個題材,而美國的幾大軍火商在政府正式宣戰前,已經通過向日本賣飛機向德國賣彈藥,好好地撈了一票。如今戰士軍前半死生,資本主義的車輪卻在地球的那一頭抓住一個題材轉(賺)得歡快——這一點約翰也許潛意識中已經察覺。在約翰朦朧的淚眼裡,看不到絲毫回歸帶來的解脫,除了無奈只有悲哀,這種近乎絕望的神情甚至超越了不忍離去的成份。還記得尤金父親上一集中的話嗎?約翰的眼神正在經歷這種可怕的蛻變。
這時我又想起片頭的城中大道上,一個小孩子問約翰:「美國佬,你們殺了多少日本鬼子?」約翰迷茫四顧,無言以對。這個鏡頭在預告片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如今在上下文交待一清後,導演犀利的批判躍然而出。有人說珍珠港是一場陰謀,有人說美國不應該捲入戰爭,有人說大戰本可在43年結束——然而一切都只是惘然的假設,那一代人的青春和生命已經飄零殆盡了。
最後的並非最不重要的,上一集中理解出現偏差,原來他們沒有回國,只是在澳洲休整。這樣的結果可能對羅伯特和維拉來說是個杯具,而到目前為止看來,維拉已經變成了羅伯特記憶一角中的惆悵,甚至連想起的機會都沒有。
========EP4=========
依舊沒有讓人盪氣迴腸的戰鬥。
紀實式的片頭原本讓人期許能夠看到美國轟炸機是如何把400噸炸彈投到一片彈丸小島上的盛況,然而素描片頭過後卻只有一次小衝突,接著大家便看到了之前轟炸留下的日本殘兵敗將,大部份都是死絕了的,零星的一兩個也完全失掉了戰力,只能躺在地上衝著大兵們乾瞪眼。對這些已經於己無害的同類如果還能痛下殺手,這需要怎樣鐵血的心?
「地獄僅一洋之隔」,這是《太平洋》預告片中的一句話。比起《日本帝國衰亡史》那些真正如同人間地獄一般的戰場實景描寫,《太平洋》第四集裡的這個「地獄」只有始終不斷的暴雨作為背景,片頭痛下殺手的吉布森是人物。片末我將他那句「I envied him」,誤聽作「I ate him」,如果真作如此解,劇情怕只會更加震懾人心,羅伯特的驚異表情也能得到更圓滿的解釋,而更重要的,當年地獄一般的太平洋島嶼戰場中的確上演過這樣的事。
羅伯特多愁善感而心懷正義,而他總愛把兩者付諸行動,同時尋求在不斷轉變的環境中保持獨立的人格,結果犯了「職場」大忌,屢屢被穿小鞋。羅伯特的脾氣和那位《拆彈部隊》裡的高手威廉•詹姆斯有得一比,但《太平洋》裡的士兵都是如同你我一般的凡人,沒有張飛怒喝長坂的氣勢,也沒有趙雲勇闖千軍的武藝,正如精神失常吉布森最後的囈語中所言,一個狙擊手就可以輕鬆地把羅伯特給超度了。可是又如《拆彈部隊》中的「毒癮」一樣,他要求提前返回戰場,似乎自己已經把靈魂丟失在那裡了。
在對宏大事件的敘事過程中,要想插入內心獨白並非易事,導演似乎也沒打算用幾個閃回片段來這麼做,於是我便無從得知羅伯特是不是已經把那段澳洲艷遇忘得一乾二淨了。這一集的時間跨度長達兩年,羅伯特的故鄉發生了什麼也沒有消息。羅伯特依舊堅持給她寫信,這集開頭一次,中間一次;而維拉卻像一個飄往空中的氣球(可參照上一集結尾處的特製氣球),她的近況如何?她有沒有給羅伯特回信?這是支持我看下去的最大懸念,而她亦是支撐羅伯特神智的最後一道防線。
======== EP5 ========
今天忽然想到,片名的pacific是不是雙關語?儘管幾位主角不從屬任何主義,不明了盟軍三巨頭葫蘆裡的算盤,同時還深陷戰場不可自拔,他們依舊是導演施放在前線陣地的實驗物,而他們的本性中的單純善良、在衝鋒陷陣中的渺小無助,以及面對未來的無奈絕望都是導演的意圖使然,於是這個pacific或許可以理解為pacifist的形容詞。
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在第五集的前半部份碰撞了一番,幾位主角的形象也愈加豐滿——約翰平步青雲,名利色三豐收,然而卻容不得別人要他回憶戰場的請求;羅伯特回歸部隊,帶回的居然是一袋子書,順帶在軍營裡開起了借閱業務;尤金初涉前線,這孩子的面孔依舊是正直和單純的混合體,他不但在戰壕里菸酒不沾,還在海灘邊奪下好友預備燒烤青蟹的打火機——他們顯得與週遭格格不入、不合時宜,如同蒙克畫筆下的人物,努力掙脫背景的束縛,在前景吐露自己的心聲。
後半段的戰場是五集迄今最激烈的戰鬥,我們終於看到這個導演不是不敢拍大場面,而是要拍就拍得獨一無二。搶灘戰的題材雖類似「大兵」,但戰地上的鏡頭跟拍節奏和取景方式似乎換了一套新技術。登陸船出艙的場景模擬了嬰兒誕生前後的視角,之後的拍攝不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用抖動的鏡頭增強偽紀實風格,而只在近景跟拍士兵作戰時才用。前線戰死士兵似乎堆放得更加密集了,而且不是清一色地流著番茄醬,只有零星的一兩個是通紅的。這些變化也許能讓我們被無數戰爭大片麻木了的心重新感受戰爭的恐怖。
============EP6============
Nada y pues nada y nada y pues nada
剛讀過《一個明亮乾淨的地方》,結尾有一句咒語般的念叨。這裡的Nada即虛無,而虛無這個主題在海明威的小說中俯首皆是。從西班牙歸國後,他的靈魂已經丟失在戰場,他徹底變了一個人,他說只有經歷過那些生死邊緣的場面才能明白我們的生活原來是多麼的虛無。他用筆毀掉了亨利的女人和孩子,閹割了傑克,讓聖地亞哥空手而歸,炸死了羅伯特……直至最後,海明威腳趾扣動扳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太平洋》第六集的這次平地衝鋒,也許是我看過的最寫實的戰場,我不願再去回憶那些可怕的情景,我只記得在槍炮聲停止的那一瞬間的寂靜中,似乎自己突然明白了縈繞海明威心頭的那種虛無,我忽然覺得那些活著的士兵甚至比死去更可憐。
隨著技術的進步,攝影機不再簡單地通過耍些小技巧達到還原戰場真實的目的。導演更加大膽地在強光照明下增加了全景鏡頭數量,而炮彈的物理特效也更加逼真,無論落地濺起的塵土還是擊中目標後的爆炸效果都宛如實戰——這也進一步提高了對觀眾心理承受力的考驗。這一集無疑是極度血腥的,而更加血腥的場面將在後幾集中到來。
在這種時候我會想,當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我們是否在未來拍攝戰爭片的時候,可以在一個虛幻的空間中虛擬文明的起源和人工智慧,然後讓觀眾躲在一個全知但完全不干預系統的位置完整地觀察曾經給他們祖先帶來深痛災難的戰爭?
每當想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會不會就是那些被高智能生物置於那個戰爭模擬系統中的虛擬智能而已,因為我們的本性好戰,而戰爭又不斷地在世界各地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