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erkelibolo
2010-04-08 06:59:21
代表日本的中國
中國人對日本的看法是十分複雜而微妙的,這自不必細說。然而日本在每一代中國人的眼中又不一樣。在我們的父母、或者我們的爺爺奶奶那一代人心中,日本大概是一個邪惡的、卑鄙的民族,並且曾給我們帶來刻骨銘心的傷害。而對城市社會裡的「九零後」一代來講,日本或許顯得更親和、純潔一些,尤其考慮到日本的漫畫、電影、娛樂圈對他們的影響。我們這一代自然是兩種態度兼而有之,日本的漫畫和動畫片曾主宰我們童年,我們曾得到關於「南京大屠殺」曾的系統介紹,成年後的我們對日本女優和A片有普遍的了解,而在青年人關注的天下大事中,日本也經常以反面形象出現。無論如何,由於七八十年前的那場戰爭,在我們反感的民族當中,日本一直有著穩固的地位——儘管近年來韓國也在挑戰日本的地位。但是,弔詭的是,大多數中國人並不會去敵視一個日本人、日本車、日本的生活用品和文化產品了。相反,越是反感日本的人,似乎越喜歡日本的產品,幾乎欲罷不能,即便時而有反感,也更近於嫉妒而非怨憤。如果非要找一個藉口,我們可以說:歷史和外交、意識形態和教育塑造了我們對日本的複雜情愫,我們無從選擇。
就我個人而言,長期以來對日本的情愫是曖昧的「尊重」二字。《龍珠》是對我影響較大的文學作品,那個講述英雄不斷超越自我的理想主義故事,至今對我揮發著啟迪;我推崇宮崎駿的全部作品到了一個不尋常的高度,那些動畫片對我來講是一種全新的文學形式;川端康成對塑造民族文學的努力,也曾深深感動了我……然而我們時代的主要文學形式是電影,在這方面,黑澤明、北野武、岩井俊二等導演的作品,也一直吸引著我。在我心中,是我們的這些鄰居代表著我們的文化,與西方對話——某種意義上和中國曆史學相似。這對我所在的中國社會固然是一種悲哀,因此由於一種「民族自尊心」作祟,我從未感謝過日本;但對這個深刻的、活躍的民族,我很久以來心懷著由衷的尊重。
讓我能夠鄙棄自尊心的責怪,想要將對日本的感激之情說出口的,正是這一部《入殮師》。即便知道該片已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在觀看之前,我並未其抱太高期望,因為近年來的電影主題都緊緊鑲嵌在現實里,往往難出新意。況且外語片的評審又和國際關係、民族主義聯繫緊密,往往言過其實。但看完之後,我竟然想要對日本說一句「謝謝」了,可見任何先入之見在現實中都是危險的。即便是作為一部文藝片,我沒有想到這部影片會去追求這樣高尚的主題——即便在紙質文學的領域,二十世紀追求這種高尚主題的文學也不多——而這主題是緊扣了東方民族的風俗。影片第一次感動我的,是大悟(本木雅宏飾)在觸碰死屍之後擁抱美香(廣末涼子飾)的一幕,當時我對該片主題的領會,只停留於荒涼塵世中兩顆脆弱心靈的彼此依靠,我以為本片講述的是愛情。然而接下來影片漫長的高潮就接二連三地來了,給人心靈以一波又一波的觸動。
本片情節的現實材料的妙處在於,那些喪葬的場面,都是陰陽兩界的結合處,生與死的站台,往往能挖掘出極具深度和厚度的情感力量。本片也的確很好的利用了這一點——以平凡生活中的死亡時刻,揭示出的生死的不平凡。無論是白髮人送黑髮人,還是黑髮人送白髮人,導演對現實的拍攝,都彷彿可以映照出一個個過去的片段。命運的無常、命運的不可抗拒、父與子之間的冷戰、兒子對母親的悔恨、夫妻間相依為命的愛情、未能說出和來不及的愛、死者的安詳與生者的無奈、笑迎死亡的勇氣、葉落歸根的信仰……圍繞著死亡,也就是生與死的邊界,我沒有想到導演想要進行這樣一場雄心勃勃的事業,要把關於生死、關於愛的一切故事都說盡,難得的是影片幾乎辦到了。我想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們總是強調社會的分裂狀態,以為要看清局部就只能集中於局部,繼而放棄對整體的關照。因此歷史學有零碎化的傾向,還自作聰明地、一股腦兒地稱此為「後現代」。可是說到底你可以像切蛋糕一樣切碎生活嗎?你可以剪斷橡皮筋一樣割斷歷史嗎?「割裂」不過是一種想像,睜開眼睛,透過生活你只能看到一望無垠的生活,如同一望無垠的草原,你只能看見永不停歇的時間,宛如永不停歇的愛戀。你能用碗盛一碗水,你儘可以盛上上億碗水!但你若想看那壯美的江海氣象,仍要將那些碗打碎。
令人吃驚的是,這樣龐雜、密集的情感元素,卻不是本片的情節主線想要表現的主題。男主角在本片中,另有一段完整的、淒婉的故事。情節的發展體現在具體人物上,總是會表現人物的成長曆程的,本片也不例外。本片中最為恢弘的場面,也是影片的高潮,應該是大悟在經歷了愛情上的挫折(妻子離他而去,而在那之前,愛情幾乎是他生命的全部)之後,在事業上找到了自我。他那一段在田塍上演奏大提琴的經典鏡頭,那些雪山、鄉村、水田、阡陌、天鵝組成的畫面,那悠揚的、輝煌的、似乎在模仿《命運》的背景音樂,一定會成為電影史上難以超越的美。這時候你就知道為什麼男主角的名字叫做「大悟」了,當人生中多重的苦難同時降臨時,人們很可能為命運所擊倒,墮入輪迴;然而也會有一些人,由於機緣和智慧,能夠超越自我和現實,存活下來。這樣的人,必定是經歷了一番「大徹大悟」的了。大悟「大悟」之後,也就成了「超人」,竟能夠贏回妻子的信任,並最終解開了和父親愛恨交織的死結。在擊敗命運之後,也算是和它達成妥協,進而贏得空閒,去追求生命的圓融。這也是一段完整的故事,卻和那龐雜、密集的情感元素良好地相嵌。
故事的核心是「超人」的成長曆程,而在核心的外層,有關於愛與生死的幾乎所有故事,來充當故事的果肉,正是這影片非同尋常的完整之處。然而故事之後,還有故事產生的土壤、空氣和水源的問題,有關於發生故事那地方的風俗(用如伏爾泰)和文化的問題。我不知道中國的喪葬儀禮和日本相去有多遠,我不知道導演有無一個主題設計的具體規劃,我也不知道這部片子願不願意去代表東方文化,因為往往被推上風口浪尖、成為時代的標竿和歷史的標記的人或事,卻並沒有眾人所想像中的那份苦心孤詣;相反,往往是事不關己,身不由己。因此我也不知道,讓《入殮師》擔當起代表東方文化去與西方對話是否強人所難,我那一句「感謝」的話,是否讓人厭煩,自討沒趣,甚至陷人於不義。然而我對這電影美感的認同是不會騙我的,空氣般瀰漫著的、東方人的體驗、思維、邏輯和頓悟,我也感受得那麼真實,以致於讓我妒火攻心,說出這些敗興之話。
還好,在我的戰場裡,每當理智漸漸失去陣地,總會憑空來一聲「當頭棒喝」,將我驚醒。這原是極淺顯的道理:日本的文化自有其獨特性,原非中國所能包容,也不是儒家文化所能包容。讓《入殮師》去代表東方思維,而不問它自己屑不屑於代表,實際上如同大哥要將小兄弟的發明據為己有,是文花上的投機取巧和黔驢技窮。我固然不想使自己背上這樣的名聲,然而希望有一種文學被抽象出來,能夠代表我、保護我、教導我,能夠為我說話、為我辯護、為我「加油」,這樣的熱望卻是如此真實。紙質的文學裡,我們有《阿Q正傳》和《白鹿原》,然而那都太古遠了,再遠一點都快看見《紅樓夢》了,而《紅樓夢》又真的能代表現在的我們嗎?而電影文學當中,《紅高粱》、《活著》、《陽光燦爛的日子》,且不說它們實體和內容的時代久遠,即便歸在當代的範疇之下,又能夠代表我們嗎?至於音樂、繪畫、詩歌這樣的文學,恐怕佚失太久,很已經少有人想要閱讀了。
「這是值得高興的大事啊,」阿Q對小D說:「趙太爺的兒子茂才先生,在省城和洋人競賽,竟然一舉奪魁!」
「這關你什麼事?」
「我祖上也姓趙——現在大約是沒有疑問的了,你不知道嗎?」阿Q都不屑拿正眼看小D,「鄰縣的人都不說茂才先生拿獎,是我們趙家人拿了獎呢!哈哈!」
——《阿Q後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