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朵兩生花

「與其生成惡魔，還不如死為好人。」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他再沒有回頭，隨著警衛慢慢走遠，
走過那個灑滿陽光，但因為颶風而殘破不堪的院子。
醫生望著他的背影，頓悟、不捨，卻沒有出聲阻攔。
是啊，儘管陽光終於在颶風後到來，
但這倒了的樹，敗了的花，殘破了的院子，已經再也不會回來，
與其生成惡魔，還不如死為好人，這就是他的選擇。
因為，至少在那個死亡的世界裡，他的花園仍然完美如初。

人生是朵兩生花。
他的第一生名叫Andrew，
那是一段他無法控制的痛苦經歷。
酒精中的戰爭烙印，瘋狂的妻子，悽慘早逝的孩子，
還有最後那一聲巨大的槍響，以及從妻子身體汩汩流出來的溫熱的鮮血。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一切都無能為力。
所以請走遠些吧，我的記憶，
讓一切都慢慢模糊，終有一日變成陌生人的故事。

他的第二生名叫Teddy，
這是一段他想要控制的人生。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要努力，哪怕流了血拼了命也不要緊。
他要挖掘真相，證明白己是對的，
更加重要的是，他再也不能犯任何錯誤，再也，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人。
「我會為你回來」，他對警官助手Chuck說。
「你要等著我」，他對藏身山洞中的女醫生Rachel說。
「我會解救你出去」，他對獄中那名受牽連的病人說。
等著我吧，我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
等著我吧，讓我在這第二生里圓滿自己好人的夢。

兩種人生，兩個故事，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當Teddy一步步接近他的真相時，Andrew卻離他的記憶他的真實越來越遠。
只有在夢境中，不斷重複的夢境中，
兩種人生才會慢慢靠近，越來越近。
灰燼中妻子哀傷的微笑和喃喃的愛語，
雪堆里囚犯們的屍體和孩子執著而不解的目光，
屋內女病友Rachel抱著滿身鮮血的孩子哀求他幫忙，
還有，小女孩一句句「你本可以救我」「你本可以救我」的哭訴……
當夢境中，妻子Dolores的影像逐漸代替病友Rachel，
當妻子和小女孩開始出現在同一個夢裡時，
Teddy和Andrew的人生也終於慢慢重合。
原來，別人的故事就是自己的人生，
而自己的人生，卻是，卻什麼也不是。

在颶風過後的那個清晨，他終於醒來，
從Teddy的夢中醒來，回到Andrew的人生里。
原來，那些環環相扣、層層疊疊的陰謀並不存在，
之所以陰謀的佈局如此天衣無縫，之所以他有能力抽絲剝繭，峰迴路轉，
是因為一切都已在他腦中排演了整整兩年，
700多個日子啊，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

不，不會的，那樣真實的Teddy，那樣英勇的Teddy，怎麼會只是Andrew的夢中人？
確實，並不完全是場夢，
其實是按照夢境排練的一場演出。
他是編劇，而他的醫生和病友則擔當起各式各樣的角色，
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
是的，演出中那個名叫Rachel的病友角色，也是這樣為自己安排了一個不願醒來的夢。

終於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可笑而彆扭的小細節，
原來都是因為演員們還不大熟悉自己的新角色。
初上島時，大家荷槍實彈，神情緊張，那怎會是島警在歡迎自己的同行？
Chuck交槍時，一次次怎也解不開槍套的菜鳥動作，又怎會是握槍四年的資深警官？
就連他自己，也有好多次恍惚，
在去燈塔的路上，Chuck遞過來第67號病人的病例紙，
如果真是那個誓求真相的警官Teddy，又怎會揉作一團暫擱一邊，說等會兒再看？
其實，不是他不想揭開謎底，
而是他下意識地知道，紙上的謎底並不是Teddy想要的答案。

戲裡戲外的尷尬，台上台下的迷茫，
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出賣了同一個真相，
原來除了這個島，除了這場颶風，一切都只是他的夢，只是一場盛大的演出。

難怪，每一次突破，每一次新的發現，都恰巧發生在他獨自一人的時候，
那樣的湊巧，就連和他形影不離的Chuck也總會不在身邊。
女病友在他筆記本上寫「快跑」的提示時，Chuck正轉身倒水。
C號樓里那個被打的面目全非的獄友和他對話時，漆黑的四週也沒有別人。
哦，除了妻子的亡魂正憂傷地望著他，以及，秘密記錄著他們對話的醫生。
還有那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
除了那位和盤托出所謂真相的女醫生外，
就只有冰冷潮濕的岩石，以及在寒冷中哆嗦成團的老鼠。
原來這幾幕都從未真實發生過，
甚至都未列在演出的劇本內。
原來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筆跡，他自己的詮釋，以及他自己的對話。

真相揭曉得最後一刻，就像島上的那場颶風，昏天黑地，漫無邊際。
Teddy和Andrew的兩個聲音在腦中拉扯，讓他撕心裂肺地痛。
他不要醒來，他為什麼必須醒來，
他想要的，不過是第二生的機會，哪怕只是在夢裡。
突然，耳邊響起第三個聲音，是他的醫生——
Andrew，如果你不醒來，
這個島上所有的嘗試，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進展，都要化為烏有，重歸於零。
所以，為了你的病友，做個好人，醒來吧。
「我們正在戰爭的前線，Andrew，此時此刻，一切都靠你了。」
為了所有的病友，好吧，我醒來，做個好人。

於是，真相就此揭曉，
Teddy，不，Andrew，終於得到了他的答案，那個有關第67號病人的答案。
原來，助手是治療自己的醫生，
原來，病友們恐懼的目光望向的正是自己，
原來，那場湖邊的悲劇是他的孩子和他的妻，
原來，心心唸唸想要尋找想要解救的Rachel，正是他最最心愛的小女兒，
原來，妻子胸前的那枚子彈，也是他親手扣下的扳機，
原來，原來，一切一切的惡魔，一切一切的悲劇，都是他自己，他的名字叫Andrew。

人生是朵兩生花，
原來哪一朵都不由人控制。
Andrew的那一生，他無力挽回妻兒的生命，
Teddy的這一生，他卻無力挽回自己。
他必須被喚醒，不能長留夢中，他的Teddy必須就此消失。

與其生成惡魔，還不如死為好人。
讓我再選一次吧，醫生，
讓我在自己的第二生里離開這個世界，永遠告別第一生的惡魔。
他沒有再回頭，隨著警衛慢慢走遠。
他腳下的這個小島，在颶風過後異常平靜而明亮，
但明媚陽光灑到的地方，卻都是一片落花枯枝，殘垣斷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