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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den

2010-04-12 06:12:13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現代靈魂的一次回鄉之旅


卷一 Mikolaj的故事
                     

                       There are more things in heaven and earth, Horatio,
                       Than are dreamt of in your philosophy.
                                  ---威廉 Shakespeare, Hamlet, Act I Scene 5



       這幾天我的心情不好。
       和往常一樣,離開辦公室,我步行來到Luxembourg地鐵站。一路上人來人往,也和往常一樣。
       電梯下到一半,我隱隱聽到候車廳的方向傳來一段旋律。演奏得不怎麼好,不過讓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走進了候車廳。
       是一個中年男子,斜靠在一件旅行包上。我停在離他不遠的柱子旁邊,一邊等車,一邊聽他不知用什麼樂器鼓搗出來的、時不時跑調的樂曲。
       突然,我心裡一動:這不是小時候過夏令營時經常唱的曲子嗎?……那時候,多麼無憂無慮啊。
       我走到中年人面前:「你是波蘭人?」
       他有點吃驚:「你怎麼知道?」
       「我小時候也聽過這歌。」
       「那這首呢?」他把自己手裡的東西舉起來,我注意到那是一把梳子。
       「我不喜歡。」我討厭別人獻慇勤,就冷冷地回答。停了一會兒,我問他:「你會用梳子吹曲?」
       「是啊,我是美髮師。」
       「嗯,那可是個好職業。」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一個人煩悶無聊,也許是他吹的曲子,我對他產生了一絲好感:「我叫Mikolaj。一起去喝一杯,怎麼樣?」
       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了他的經歷:Karol,我的波蘭同胞,專業美髮師,和妻子一道懷著發財致富、過自由生活的美夢偷渡到法國。不過老天不遂人願,他在巴黎沒混出什麼名堂,身體又出了問題,他妻子請了律師,和他鬧離婚。他申訴無果,法院最終把美髮廳和財產都判給了他的妻子。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他最後攤開兩手哀嘆道。
       「這可不好說,事在人為。」我看著他沒精打采地樣子,心裡突然一動:說實話,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打動不了我。我在巴黎待的時間太長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不過,Karol身上有點東西很特別,每次提起妻子的時候,他眼睛就熠熠生光,儘管很快就幪上了一層憂鬱的薄翳。
       「她漂亮嗎?」我知道他的答案,不過還是問了他一句。
       「非常漂亮。」
       「她叫?」
       「Dominique。」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Karol沒事就在一起。他情緒不太好,經常語無倫次,我問他想不想回波蘭,他立馬就安靜了下來。「我沒有護照,什麼也沒有。」他遲疑了半天,囁嚅道。我說我可以幫他回波蘭。「真的嗎?那一切就有希望了。」「什麼希望?」我嘲諷地問他。不等他回答,我接著說:「有件事正好要問問你——你不是正缺錢嗎?我有一個朋友,他不想活了,可不能自殺——他有妻子孩子,得考慮他們的感受。你有興趣幫他一把嗎?報酬從優。」
       Karol圓睜著眼睛瞪著我:「他有妻子,有孩子,還有錢——他真的不想活了?」
       「是啊,他不想活了。」
       「我不幹。」Karol斬釘截鐵地說。

       這件事讓我對Karol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好感。恰好我在巴黎也待膩了,想回波蘭看看妻子和孩子。我對Karol講了我的打算:他的皮箱子很大,整個人可以藏進去。我認識飛機場安檢的人,給點錢應該可以矇混過去。
       「不過你得在裡面委屈幾個小時。」我對Karol說。
       「沒問題。」他看了看我,咬了咬嘴唇,突然說:「我想帶一樣東西走。」
       「只要箱子裡能放下,又不會爆炸就行。」我回答道。
       「不會爆炸,可是會碎……」Karol遲疑了一下,說:「你能借給我點錢嗎?我得去把她買回來。」
       「把『她』?」我揚了揚眉毛:「你還打算帶個女人偷渡?」
       「不,不是的。」Karol說:「我在路邊的商店看到了一個石膏像,挺像Dominique……」
        我沒說什麼,和他一起去了商店,把那女人買了回來。

       一切都很順利。我把箱子和一個信封交給了認識的那個人,他衝我點了一下頭,示意我去辦登機手續。我遠遠看到箱子上了傳輸帶,停在4號櫃檯,就去那兒領登機牌和行李小票。櫃檯裡面的女孩沒有抬頭,我說了聲:「S'il vous plaît……」她抬頭瞟了我一眼,很快給我辦好了手續。
       下了飛機,我在行李領取處等了很久。傳輸帶上的行李一件件被身旁的旅客取走了,直到最後空無一物。
       我心裡有點著急,不過並不害怕。我找到機場負責行李事務的人,她看了我的行李票,有點疑惑地問我:「裡面裝了什麼?」我說是一些日常衣物,她盯著我說:「衣服?衣服會這麼重?」
       我想了一下,就照直告訴她,箱子裡面有一個人。
       箱子最終也沒找到,機場賠了5000茲羅提,事就這麼了了。我做了能做的一切,箱子去了哪兒,Karol是死是活,我無從得知。

       家裡還是老樣子。
       回到波蘭,我的心情更糟糕。雖然滿眼都是熟悉的景像,熟悉的人,我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常常問自己:「他們怎麼能為這麼些不起眼的小事忙得不亦樂乎?一件雞毛蒜皮大的事兒他們會吵上半天,笑上半天,哭上半天——沒有比這更無聊透頂的事兒了!為什麼就沒點兒讓人興奮的事情呢?」
       這段時間,求學時的經歷常常不經意間浮上我的心頭:普雷斯堡中學畢業之後,我來到華沙工業大學。那可是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聽音樂會,溜冰,談戀愛,去鄉下郊遊,還有同學們最投入的事情——為波蘭,我們的母親,描繪一幅沐浴在自由、平等、博愛旗幟下的嶄新畫卷。
       我在大學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她和我一樣充滿理想,朝氣蓬勃。大學畢業後,我們很快就結了婚,有了孩子,過起了穩定的生活。可是,這種生活不鞥滿足我們對生活的渴望——我們需要熱情,需要變化,需要夢想,而波蘭的生活只是死水一潭。
       我和妻子商量好,我先想辦法去法國,立足後就回來接她和孩子。前五年我在一家波蘭人開的建築公司里做事,後來我摸熟了情況,當地的關係也都一一走到——第六年我就自己開了一家貿易公司,趕上波蘭和西歐國家改善關係,生意蒸蒸日上,不到十年我就進了巴黎上流波蘭人的圈子。
       可這時矛盾出來了:我的妻子要求帶孩子來巴黎。可我在巴黎待的時間越長,就越不希望她們來這個鬼地方。這個城市帶給我清醒時的空虛和放蕩後的抑鬱,我討厭無處不在的地鐵,像一隻巨大無比的黑蜘蛛,人們在它骯髒的血管里蠕動,我也討厭高高在上的艾菲爾鐵塔和無處不在的遊客,一群自以為是、道德敗壞的傢伙。我不想讓她們來這裡,這裡看不到希望,這裡沒有未來。這裡,只是時間旋轉出來的一個空洞,生活在其中,人只會感到眩暈,時間長了還會噁心。
可我怎麼讓妻子明白這些?她還滿懷憧憬,不斷規劃在巴黎開始的新生活。我不知道怎麼給她解釋清楚,因為,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曾經想過,把巴黎的事情都了了,回波蘭,和家裡人好好一起生活。可是不行,在巴黎住了這麼長時間,我已經不習慣波蘭了——我看什麼都不順眼,和誰也沒多少話說了。我走在自己小時候走過的街道上,就好像走在另一個星球,腳輕飄飄地。
       我知道自己得病了,可沒有辦法,心理醫生治不好,也沒有人能治好。一個人時,我經常在塞納河邊散步,希望遇到什麼人跳到水裡,我也就跟著跳下去,再也不用思考這些問題。可是,一樣很難。
       遇到Karol,可能是我命運中的轉機吧,我曾經這麼想。他,也許可以幫助我解決這個難題——不過,行李的離奇失蹤,讓我暫時把死的念頭拋在了一邊。

       華沙是個小地方,不久以後,我知道了Karol沒死:幾個小偷把皮箱偷走了。發現Karol在裡面,他們惱羞成怒,把他暴打一頓,扔在了華沙郊區。Karol最終走回了家裡。
       我打聽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兩次,人都不在。
       後來我們還是見面了。Karol見到我的時候很興奮,聊了半天,分手的時候他突然問:「你那個朋友改變想法了嗎?」
       「沒有。不過,他現在回華沙了。」
       「那我想試一試,按上次的條件。」
       「好吧,我去問問。」我說。

       很快,約好的日子到了。我來到西郊的猶太區——這兒以前是富人區,空房子很多。我走到第三街區的盡頭,那兒有所大宅子,一度是弗萊伊家族招待親朋好友的場所,二戰時期做過德軍裝甲兵的指揮所,後來還做過倉庫,關過政治犯,以及共青團的活動中心。我上大學時是學校橋牌隊的,來過這兒幾次。
       我走近院子,走上二樓,等待Karol。

       Karol來了,他往四週看了看,問我:「還沒來?」
       「來了,在裡面。」我說。
       Karol從口袋裡掏出手槍,朝我揮了一下,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我和Karol一同走到裡屋,我的心裡突然感到一陣輕鬆。「這裡面沒有人。」 Karol轉過身來。「我就是那個人。」我看著Karol,慢慢說道:「錢在我的衣服兜里,你回頭拿走。」
       Karol看著我,還是沒有表情。「你可以開始了。」我說。
       Karol頓了頓腳,似乎在敦促自己下定決心。他歪著頭又看了看我,慢慢走到我身邊。
       「你想好了?」他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
       「想好了。」我閉上眼睛,低聲回答。
        我能感到手槍金屬發出的涼氣,很快,一切都會結束,一切都將化作虛空,什麼都不存在,什麼也都沒有存在過——說來奇怪,一張紅桃A突然從一片虛空中跳了出來,不停地旋轉,漸漸變成了一個紅心圓……
       這時槍響了,我喃喃自語:「上帝啊,給我一點兒水……」

       我沒有死,我也不想死了,Karol在手槍里裝的是空爆彈。我以為死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可我發現自己錯了。死後的世界,比我現在活著的這個世界可能簡單不了多少。我想,生活也許可以簡單一點。
       Karol後來對我說:「一個人應該只死一次,要不會給聖彼得添麻煩。」

       Karol後來用我給他的錢做地產投機,發了一筆財,我也成了他的合夥人。我們在華沙最繁華的地段買了兩層寫字樓,雇了二十多個人跑業務,每天忙忙碌碌。我儘量不去想過去的生活,不去想那些和意義有關的問題。工作之餘,我就待在家裡,或者帶孩子們去麗茲公園溜旱冰,星期天一家人一起去鄉下野餐。
       我們總是邀請Karol一起去郊遊。Karol看上去很開心,不過我知道,他始終忘不了Dominique。他把從巴黎帶回來的石膏像放在辦公室的壁櫥里,經常望著她發獃。
       「是我把她帶到巴黎的。」有一次談起Dominique,Karol憂鬱地說:「我得把她帶回來。」
       「你不是試過了嗎?她不肯回來。」我對他說。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他抬起頭,看著我:「是你教給我的。」
我有點疑惑:「什麼辦法?」
       「Dominique很愛錢,如果我死了,把財產留給她,她一定會回來繼承遺產。」
       「你沒瘋吧?」我喊了起來:「這裡沒人會殺你的!」
       「不,不,我不真死,只是裝一次死而已。」Karol看到我有些緊張,咬緊嘴唇抑制住笑意:「Dominique必須回來,我對她有責任。」
「你都死了,還怎麼幫助她?」我不住搖頭:「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聽我說,Mikolaj」Karol一下子變得十分嚴肅。他在辦公室裡踱著步子:「這事我想了好久了,騙她回來只是第一步——我得讓她愛我,這比什麼都重要,也比什麼都難。」他停了停,接著說:「Mikolaj,你自己知道,巴黎是個多麼骯髒的地方。柔弱的靈魂在那兒會迷失方向,就像奧德修斯回家時路過的那個妖島,誰吃了島上的蓮花就難以自拔。我不怪Dominique,她只是中了毒而已。」
       「中的毒不會很輕。」我搖了搖頭,問他:「你打算怎麼辦?也像對付我一樣,給她一槍?」
       「女人不會陷得太深,身體是她們的本能。Dominique是一株隨風飄蕩的蒲公英,只要有濕潤的土壤,季節一到她就會發芽。」Karol凝視著Dominique的塑像,隨即轉過頭來看著我:「我想把Dominique送進監獄,在那兒她會明白的。」
       「會明白?你想說什麼……」我問Karol。
       Karol有一陣沒有說話。最終,他看著窗外,緩緩說道:「我幫不上她。Dominique的魂兒丟了,她現在只在乎自己身體的感受,我們倆現在待在一起也沒用。只有去一個身體沒有自由的地方,她才能靜下心來,才能聽到自己靈魂的聲音。你知道,她不會自己去的……」

       我籌辦了Karol的葬禮。Dominique從法國回來繼承遺產,一切按我們的計劃發生了——Dominique出席了葬禮,看上去很傷感;Karol去賓館見了她;警察不久以涉嫌謀殺的罪名逮捕並起訴了Dominique;最終,Dominique獲刑四年。
       我把判決的結果告訴了Karol,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她最後陳述的時候,說了些什麼?」
       我說,Dominique只說了自己認罪,然後宣佈放棄法國國籍。
       Karol背過身子,我走出他的房間。

卷二 Dominique的故事


I say we will have no more marriages.
---威廉 Shakespeare, Hamlet, Act III Scene 1


       我和Karol曾經是夫妻。
       我最初認識Karol是在一次環歐美髮師大賽上,當時我在做髮型模特——他技藝超群,一下子就俘獲了我的芳心。Karol人雖長得一般,可是很體貼,懂得女人的心——他就是我想嫁的那種類型的男人,挺有生活情趣,經濟上有保證,還能幫助我實現自己的夢想。
       我發起了攻勢——當然,是很有技巧的那種——二十世紀是男女平等的世紀,在戀愛關係上也不例外:誰有耐心去苦苦等待幸福從不知哪兒掉下來?
       Karol很快就繳械投降了,我們半年後結了婚,之後想辦法來到了巴黎。
       巴黎是我夢寐以求的聖地:從中學起,拿破崙就是我的偶像,藍白紅三色旗幟時刻縈繞在我的心裡。自由、平等、博愛……多麼美好的字眼,多麼讓人憧憬的人間天堂!而且,這兒還孕育了無數擁有浪漫情調的女作家:喬治•桑、瑪格麗特•杜拉斯、賽門•波伏瓦薩岡、貝亞特麗克絲•貝克……每一個名字後面都有一段傳奇,每一個名字都曾引起我無窮的想像和渴望。我知道,自己在這兒能找到自由和幸福。
       巴黎果然沒讓我失望,我學了法語,藉著Karol的技藝和幾個波蘭同行,很快融入了這裡的生活。
       可是,Karol不喜歡這兒。

       Karol日益消沉下來——他開始變得邋遢,不再堅持學法語,不再按時開店,不多的一些顧客也慢慢不來了。
       我問過他原因,可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勸他入鄉隨俗,為了我們的幸福和未來不要太任性。
       「身體,只有身體才是此世的存在。」我找到一句巴黎正流行的名言,對他說:「我們已經成了世界公民,別學那些無事自擾的人。我是模特,靠身體吃飯;你也差不多,只是對象成了身體的一部份罷了。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學法語,得把波蘭話忘掉,還有波蘭的一切。那兒已經爛透了,你忘得越徹底越好!」
       Karol只是苦笑著望著我,他的眼睛透著股迷惘。
       「我可能不行。」他像是喃喃自語:「我試過了,可是不行……」

       不久,Karol的身體也出了毛病。
       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分居了。
       「既然你無法適應,又不想改變自己,那我們最好儘早結束。」我做事一貫不喜歡拖泥帶水,對他下了最後通牒:「我已經請了律師來處理這件事情。我們沒有孩子,應該很簡單——你有手藝,所以財產歸我。」
       Karol有點吃驚地望著我:「這麼快?我們結婚還不到兩年……」
       「這正是我們應該儘早了結的原因。」我冷冰冰地說。
       Karol垂下了頭,沒再說話。

       法國法庭辦理離婚訴訟效率還是很高,一個月內塵埃落定。Karol雖然在法庭上想爭辯些什麼,可他的法語實在太糟糕,連法官最後都顯得很不耐煩。
       我把Karol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他的大皮箱裡,遞給他。
Karol似乎還沉浸在法官最後宣判時莊嚴的聲調里,他似乎還不能理解判決書的內容。
       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我突然有點兒同情他。
       「Karol,」我對他說:「你是個明白人。這兒對你不適合,你回波蘭去吧。你需要天主的撫愛和母親的乳汁,我給不了你,這兒也給不了你。」
       Karol帶著哀求的神情望著我:「就沒有機會了嗎?你不能跟我一起回波蘭?」
       我突然對Karol生起一陣厭惡——一個男人,為什麼這麼婆婆媽媽!「你需要母親,把我忘了。」我冷冷地說:「你的記性對男人而言太好,對女人而言又太差。男人活著全靠忘記,再見。」
       Karol後來還找過我幾次,都被我打發掉了。

       一年後,我突然接到Karol的一通電話:「Dominique,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掛掉了電話:他應該,也必須長大。

       我在巴黎的生活又過了一年。
       我不斷認識一些人,又不斷忘記一些人。日、周和月的邊界漸漸越來越模糊,我不斷感受到身體的眩暈和興奮後的迷惘——現在,我終於可以更深地去理解那些女作家小說中的人物和生活了。
       在這些偉大作品的人物中找到生活的意義,這難道不是幸福?我想,這就是我尋找的幸福。

       得知Karol車禍身亡的消息很突然,我當時正參加巴黎一位市政參議員的私人酒會。打電話的人說自己是Karol的遺囑執行人,名叫Mikolaj。
       「我在公證處查看了他遺囑的原件,他指定您為全部遺產的繼承人。」Mikolaj頓了頓,接著說:「大約500萬茲羅提。另外,他的葬禮下週三舉行,希望您能參加。」
        我一下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就答應了:「好的,我明天就去訂票。」
       「不用您自己費心,」Mikolaj說:「我會通知人安排您的行程。」

       這一夜,我沒有睡好。
       記得分手時,我告訴Karol:「不要去想那些沒用的事情。」我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這兩年多來,我很少想到過他,偶爾觸及,他的影子也一點點淡漠下去。
       今天晚上,我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陣陣孤獨。
       「Karol,你現在在哪兒呢?」我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Mikolaj的安排很周到,我坐火車到達柏林,之後他派專車接我去波蘭。路上車出了一點小故障,但週二我還是趕到華沙,見到了Mikolaj。我說希望再見Karol一面,他搖了搖頭,說撞的很厲害,還是不見為好。
       第二天舉行葬禮,在華沙最著名的珀瓦科夫斯基公墓。
       當棺木一點點沉入墓穴,人們開始往裡面扔花束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Mikolaj走過來,從我手裡拿過花束,說:「死者長已矣,您多保重身體。」
      那一刻我覺得,Mikolaj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悲傷。

       晚上,我回到賓館,Karol在房間裡等我。此後,我大腦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發現Karol不在身邊。緊接著,華沙警察總署的人敲開了我的房門。很快我就意識到,Karol和Mikolaj設計好了這一切,我被他們騙了。
       可是為什麼?Karol為什麼要裝死來騙我?他以後不得隱姓埋名、過著提心弔膽的日子?而且,Karol昨晚為什麼要來見我?他究竟想幹什麼?我很難釐清其中的頭緒。
        法國大使館的人來了幾次,他們答應幫助我,通過外交手段施加一些影響。不過,我想起Karol懇求的眼神,拒絕了。
       我最終被判了四年。

       Karol後來到女子監獄看我,他站在我們經常放風的大院子的中央,舉著望遠鏡,臉頰有些消瘦。
       我用手勢告訴他:「我們可以從頭再來。」
       我看到淚水流過Karol的雙頰,我的眼睛也變得濕潤……
       也許,還不晚。


卷三 Karol的故事


I must be cruel, only to be kind.
---威廉 Shakespeare, Hamlet, Act III Scene 4



       我窮途末路的時候遇到了Mikolaj。
       ……
     (以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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