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亂講

小時候看《飲食男女》，不明就裡。到主角做飯的時候，我腦里就自然閃現「休息時間」，馬上轉身去玩。小孩對食物無概念，只覺得油膩膩一大桌子，堆成山高，看不到色香味意形，只觸景傷情想起自己被逼著吃飯吃菜的情形，沒來由覺得不高興。

看到吳倩蓮化妝，那麼濃的妝，只覺得像巫婆，老了二十歲，她和男人上床一幕，生猛又野獸，小孩如我深覺污穢，小小年紀，替她尷尬。她們洗盤子，說話，說話，一直說話。大姐或者小妹，遇上個人，又是說話，說話，一直說話。歸亞蕾演的梁伯母出現時候，是我覺得最好玩的時候，梁伯母講一口湖南話，（直覺不是那麼地道）艷麗又粗俗，抽菸，和老朱說話的時候，把老人家逼的縮啊縮的，一直恨不得縮到角落裡，我在那裡看的咯咯咯地笑。最後一個小鬧劇式的抉擇，梁伯母撒潑翻滾，我更樂的不得了。

現在想想，要看懂這樣一部片子，沒有閱歷，要錯過多少好東西還不自知啊。

老朱做週日聚餐，李安用的特寫，那劈骨，剝筋，剖魚的動作，俐落凶蠻，如同血戰；但蒸起扣肉，包起蟹粉包子來，那份細膩，精緻，又如對情人般耐心。開場沒有贅言，直接便把為父的心腸一剖為二，讓觀眾看了個玲瓏剔透。

大廚房出了亂子，請老朱鎮場的時候，李安用廣角追蹤，後廚烈火烹油，狼煙滾滾，眾軍大汗淋漓，鍋碗交錯，真有酣戰一般的錯覺，老朱虎型健步，如同踏入戰壕的將軍，他一出現，鏡頭馬上回復平穩，軍心大定。到了夜裡，大戰結束，小幫廚收拾狼藉，把沒碰過的包子倒掉，老朱不忍心，反被小廚子頂嘴，他大怒，卻被老溫拉了下來，只幾秒，他臉色出現頹勢——將軍還是將軍，可他已是個老將軍了，一個小卒子都可以拿石頭丟他。那一瞬間，我感到了鏡頭外李安的蔫壞。至於到了後面，坐在雨里大哭的老朱，我簡直都要懷疑李安是否有自殘心理，折磨做到這份極致，說刻意不大準確，可總想說點什麼阻止似的，因為實在是太不忍心了。說郎雄替離安拍完了父親三部曲，我只覺得是李安嫖了老郎雄一般。

吳倩蓮雖是女流，扮演的卻是個強勢如兒子般的角色，她最敢頂嘴，也第一個要搬出去住，工作上彪悍，肉體上開放，一個小廟撐不下，她膨脹的想要翻天；但一場場戲下來，她倒是最可愛最脆弱的一個女兒。現在看，她那時候的妝很好看，臉孔上有一種魅惑的灰色，覺得難看，是我太小，不懂女人。情慾戲一段我驚覺看到的是湯唯，神奇的是，這兩個女人狂熱迷醉的神情驚人的一致。吳倩蓮在這戲裡演技很精確，好；但更好的，還是楊貴媚，她自然的像水；可張艾嘉一出現，她馬上矮一截；而最好的，自然是梁伯母，歸亞蕾實至名歸，她的梁伯母，可以讓十多年前的我興高采烈，也可以讓十多年後的我依然滿懷開心，她簡直是演員裡的白居易了。

說起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這片子當年在國內引進困難重重了。因為楊貴媚上演講台大罵情書惡作劇時，她背後赫然是一大串的青天白日旗，這要公映，那才真是乖乖隆地洞。但結合如今台海局勢，楊貴媚的台詞倒是頗好的，甚至可以作為某種引申了：「為什麼要我一個人在這裡和自己戀愛？你是誰，站出來！」

台灣想要和大陸戀愛嗎？只管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