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十年負罪 滂淚解脫

與香港電影的高度商業化相比，台灣電影更注重對於社會變遷的反思和人性的挖掘，誕生了一批如侯孝賢、楊德昌等現實主義大師及其力作。不過，港台影壇相同的地方倒是都面臨著這一產業逐漸走向萎縮的危機。近些年來，隨著侯孝賢等大師作品的逐漸減少和楊德昌的去世，台灣影壇的佳作也是日漸稀少，淺薄的青春片充斥影壇，走典型商業路線的《海角七號》和《艋胛》等片倒是創造了不俗的票房，但是仍舊難以掩蓋台灣電影日益萎靡的狀況，尤其是現實主義作品日益稀少的尷尬。
不過，這部於2009年底推出的《眼淚》多少可以彌補一下這種缺憾，也讓我們又再一次體會到台灣電影人對於社會的關注和責任感。本片導演鄭文堂是近幾年來台灣比較高產的導演，其作品多次獲得包括金馬獎在內的多個獎項的肯定。這位喜歡拍攝「三部曲」的導演的大部份作品還是以注重時代的變遷為主，尤其是在其賴以成名的《夢幻部落》裡，把代表普通人的工人、廚師和收銀員的感情描繪的極為深刻，在運用畫面講述故事的同時，還包含了濃重的人文關懷在內。在影像上，影片冷峻而平靜，卻往往能創造出震撼人心的效果。
這一部《眼淚》，應該說是鄭文堂繼上一部跟風青春片《夏天的尾巴》之後回歸自我風格的又一次完整的展現。影片以一個即將退休的老警察為中心，敘述了一個持續了十多年的罪惡和贖罪的故事。在將一名無辜的吸毒者誣陷為強姦殺人案兇手送入監獄之後，影片的主人公老郭就幾乎是在一個幾乎偏離正軌的生活中運行，過著一種鰥夫般的日子，單身住在旅館，和一條老狗相依為命。這裡，老郭其實有著自己的家庭和子女，卻是因自己的內心負罪感下一直難以回復到這種正常的社會中去。這種苦行僧般的生活，與其說是老年人的孤僻性格，還不如說是他對於自己的一種懲罰。每週末的義工工作，也是這種負罪感的一種救贖方式。當然，影片中最為明顯的當屬他幫助兩位「檳榔西施」的細節，這個在開場部份顯得有些曖昧的情節在影片展現之後卻讓人心底有所觸動。就連老郭近乎瘋狂的追查吸毒女死亡的案件，也可以被解讀為對於內心操守的一次責問。應該說，老郭生命最後十幾年的生活，幾乎完全毀滅在這樣當年的一起人為的冤案上，內心的負罪感讓他遠離了親情，卻也在暗中靠近自己當年送進監獄的罪犯的妻女，以期獲得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
影片取名《眼淚》，在影片中起到一個像徵性的暗喻作用。自從自己有了這種罪惡感以來，老郭就再沒有流過眼淚。這其實就是他對於人性喪失的絕望體現，雖然這種喪失來自自身，卻更加使自己對於人性的黑暗有了切膚的痛感。多年來，這種自我放逐式的生活和與親人的疏離就是對於自身絕望的一種體現，而且，這種絕望只能依靠搏命的工作尋求真相和暗中幫助受害人的親屬才能獲得暫時的安慰。沒有眼淚，恰恰就是對於自身的存在不信任和排斥以及對於人性喪失的極度反應。這種無淚的日子，也就代表了一種自我完全否定的時期。老郭的這沒有眼淚的十幾年，就是就是一個行屍走肉的十幾年。不過，影片最終，在和小雯說出真相之後，也在遭遇到了小雯的襲擊之後，老郭終於酣暢淋漓的大哭了一回。雖然可以看作是那種噴劑的強烈刺激的結果，可是這一幕卻是影片最讓人動容之處。導演在這裡刻意使用虛化的鏡頭和無聲的處理，卻使得這種哭泣更具有震撼力。對於老郭而言，說出真相也意味著一種解脫，之前遭到綁架的事實已經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依靠揭露下一個真相來救贖自身，只能在面對小雯時來勇敢面對真相。老郭的十幾年後的眼淚，在電影中只能是一個解脫的暗示。這些眼淚，是十幾年來內心痛苦和自我掙扎的痛苦的凝集，也是老郭這十幾年來內心罪惡感的一個像徵。老郭的痛哭，也就意味著他內心痛苦的一種釋放，也就意味著這十幾年來支撐老郭活下去的支柱的坍塌。影片最終，老郭離開人世，永久解脫。他獲得的，也就是他一直想獲得東西，就是影片最終小雯說的「我覺得他也不是一個壞警察……」而已……
對於整部影片而言，一個有關於贖罪的主題貫穿了始終，也使得影片看起來格外沉重，在局部細節的處理上甚至還有出入意料的衝擊力度。影片一開始就是一群菜鳥警察要老郭傳授刑訊逼供的方法的情節，殊不知這恰恰觸動了老郭的痛楚，於是鏡頭中很快出現了老郭情緒失控的畫面，讓人瞠目結舌。整部影片中老郭大部份時間都是在一種相對沉默和孤單中度過，這倒是與鄭文堂影片中的大多數主人公的特徵比較一致。這種相對封閉性的人物性格往往包含著一種深意，本片中老郭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那條老狗，也是他每天傾訴的唯一對象。但是，也是和鄭文堂作品的人物一樣，這種人物的爆發卻往往具有震撼力。影片中老郭在警局的幾次爆發以及和黑社會、毒販見面的爆發，都把這個性格堅韌卻內心衝突激烈的老警察的複雜心理體現的非常直觀。與本片的主題一致的是，導演鄭文堂在影片的畫面上大多選取冷峻的暗色調，以強調一種壓抑和無助的氛圍。在影像上，影片最明顯的地方就是大多選取狹窄的範圍來取景，無論是警局的審訊室，還是學校的接見室，還有老郭住的旅館，包括警察、黑幫大佬和毒販見面的餐館，都是在一個狹小的範圍里來展開，利用鏡頭裡的有限的空間來強調人物之間關係的不確定性，也增強了情節的張力，同樣給觀影者造成一個感到壓抑的狀態，更好的體味影片的主題。
從這方面來說，這部電影到絕對不是以一個「十幾年的負罪」的主題這麼簡單。本片中，幾乎所有人之間的關係都是淡漠的。這其實又在暗示著台灣社會的一個現狀。片中，老郭和家人的關係如果說是由於老郭的「心魔」造成的話，那麼「檳榔西施」對於警察的痛恨，以及劇中與案件相關的人之間，甚至還有老郭的同事們之間等，都是一種近乎冷漠的關係。影片中，只有老郭在旅館裡的那些窮朋友和老郭的關係最為默契，可是卻又在貪圖小利的老闆娘的破壞下幾乎化為烏有。最終剩下的，仍舊是老郭和那條老狗能夠和他「交流」。不過最終令人悲哀的是，就是這條老狗，在老郭被綁架的時候竟然沒有一點保護主人的行為，無形中更凸出了老郭的無助處境。老郭的這種悲慘處境倒是把台灣社會的某些特徵表現的比較直白。台灣由於地域、歷史和民族的因素，一直以來存在著一種人和人之間的疏離和對立狀態。一個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在政治問題上民眾態度的嚴重對立狀態。這種對立使得人與人之間的怨恨和仇視情緒加劇，也是台灣社會存在比較嚴重的一個問題。作為一個有著敏銳觸覺的本土導演，鄭文堂藉著劇中人物的一句「相信自己……不要再恨了……」來表達了自己對於人和人之間關係冷漠的一種否定和呼籲，也是一個有著社會良知的導演的責任體現。
除此之外，影片還涉及到台灣黑幫和警局的黑幕問題，雖然由於刻畫人物和人性的需要而有些淡化處理，不過卻是對於自身社會存在問題的又一次反思和反映。影片開始處的警局逼供和中間的小混混砸攤的兩齣戲，似乎為了加強戲劇性，其實卻是對於社會黑暗面的一種真實描繪。影片最為黑暗的鏡頭出現在老郭被綁架之後，下一個鏡頭出現了黑幫老大、毒販和小警察三人在一起悠閒喝茶的場面。這裡沒有一句對白，也沒有太多的表情刻畫，可是卻最為驚心動魄。另外，片中小雯因家庭原因淪為「檳榔西施」、但是卻保有自己的生存底線的情節，也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導演對於底層民眾的同情和關注。
從整體上來說，這部影片借用了一個警匪片的外衣，但是卻未落入警匪片的俗套。影片中這一起案件沒有起到主線的作用，也顯示了導演不想把本片變為一部商業片的苦心。一個年老落魄的警察，獨自探案，這本來是商業片的一個良好的題材，好萊塢的布魯斯•威利斯常年飾演的就是此類角色。不過，在本片中，導演的責任感和良知並未讓本片落入俗套，而是在一個堅韌的角色中包含了一個長達十幾年的罪惡和自我救贖的故事，對於人性善與惡的刻畫倒是入木三分。遺憾的是，本片的結構稍顯鬆散，導演也因為想法太多而在表達上稍顯混亂。不過，在人物的塑造和人性的挖掘上，倒是顯示了非凡的功力。本片延續了台灣電影人一貫的社會關注和責任感的優良傳統，不失為一部佳作。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