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umiu-li
2010-05-24 04:44:20
事關女人的生死
「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環」,我們需要做的是透過「光環」去發現「光環」中的核心,而這核心才是生活的本質。
《時時刻刻》近年來好萊塢鮮見的以女性為題材的成功之作,它講述了三個時空中的三個女人的故事。1941年由於精神疾病在倫敦小鎮休養的著名女作家伍爾芙,1951年生活在洛杉磯的家庭主婦蘿拉以及2001年紐約的知名女編輯克勞利薩。本片的精妙之處就在於創作者以伍爾芙的小說《達洛威夫人》將三個不同時空中的迥異的女人串連起來,以相似性轉場的剪輯手法在三個時空中自由轉換,天衣無縫的將三個女人的故事編織在一個文本里。片中蘿拉和克勞利薩的故事都發生在一天當中,「從一天管窺一生」,而這「一天」恰恰是片中另一名女主角伍爾芙所關注的「有意味的一天」,就如同尤金奧尼爾的劇作《進入黑夜前的漫長的24小時》,對於藝術而言,也許「一天」足以說明一切。「To be or not to be」,哈姆雷特曾經發出的對人類生死問題的終極追問,通過片中三個女人的故事再次提出來。
選擇生:「此刻即幸福」
「把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物在普普通通的一天中的內心活動考察一下吧。心靈接納了成千上萬個印象——瑣屑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鋒利的鋼刀深深地銘刻在心頭的印象。它們來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計其數的原子在不停的簇射;當這些原子墜落下來,構成了星期一或星期二的生活,其側重點就和以往不同;重要的瞬間不在於此而在於彼。」——伍爾夫
在伍爾芙看來,真實不包含在顯而易見的表面性事物中,而包含在暗示的瑣屑的隱蔽的事物當中;真實就是瞬間的印象,以及對過去的回憶,是把一天的日子剝去外皮之後剩下的東西。在這部地地道道的女性電影當中,無論是採用的視角還是劇中的角色都是有關女人,生活潛流下形形色色的女人。從三位女主角,到伍爾芙的姐姐以及姐姐的女兒,再到克勞利薩的女友以及女兒,在這些清一色的女性當中,除了作為同性戀而死去的理查,唯一的男性只有伍爾芙的丈夫倫納德,而倫納德在劇中也只不過充當了伍爾芙的陪襯。從表面上看,劇中蘿拉的兒子理查首先從性別上是個男性,但他的同性戀身份,掩蓋了其男性特質,在某種意義上,理查更是一個「女性」,或者說是本質上的女性。其次,理查這一角色的設計更是為了凸顯母親蘿拉,在理查死去的「臨界點」,理查回憶起「那個早晨」所窺視到的母親的「傷痛與絕望」,而這傷痛與絕望正是作為家庭主婦的母親的「隱秘」。這「隱秘」使理查的一生化成了「碎片」,對其一生所有行為的潛在影響,更說明了理查的一切都只是母親蘿拉的投射。
理查死後,一直活在迷霧中的克勞麗薩終於明白:「某個清晨醒來,你發現自己迎來了幸福的開端,發現未來有無限美妙的可能,但你錯了——那一刻就是幸福。」
亦或死:「死亡即真實」
「必須有人死,其他人才能更珍惜生命的價值。」——伍爾夫
每個人面對生活時,是選擇渾渾噩噩的活在生活的表面,還是選擇清醒的死去?本片最大的主題是關於死亡,更確切的說是女人的死亡。它以維吉尼亞1941年投河自殺為始,以理查的自殺為終止,中間穿插著理查的母親試圖自殺的全過程。
片中,伍爾夫曾對來訪的姐姐說:「我可能要殺掉我書中的主人公。」而對於長久困擾於生死問題、長期受到憂鬱侵擾的伍爾夫來說,她不僅要「殺死」書中的主人公,她最終還將「殺死」她自己。本片一開場便將「死亡」以赤裸裸的面貌提上「檯面」,看上去精神異常的伍爾芙自沉水底的畫面,是如此驚心動魄,很少有影片會以這樣的情節開場。而這一切是否意味著伍爾夫就此拋下了塵世的一切,包括她對倫納德(女性對於男性)的愛和責任,她為之自豪的寫作事業(女性對於人生價值)。事實上對於伍爾芙這樣的追求精神層面或者說追尋一種更「內在」的生命形式的女人來說,世俗的一切都只意味著她的「外在」,或許,她唯一要面對的「內在」恰恰是「死亡」。劇中有一段伍爾芙與小女孩關於死去的小鳥的對話,當小女孩問道:「小鳥為什麼死時」,伍爾芙彷彿只是在回答她自己:它是回到它來時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也許,對待死亡,我們只需如伍爾芙般平靜與超脫,因為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本質。當她躺下,將頭對著死去的小鳥,那一刻,彷彿一切都停止,只有如同死亡一般的平靜與清醒的理智的超脫。
如果說伍爾芙的自殺是由於藝術家的偏執、敏感、深刻的清醒與自覺意識,那麼片中另一女主角蘿拉的「自殺」,似乎多少顯得有點「匪夷所思」。在觀眾看來,無論是深愛著她的丈夫,還是聰明可愛的孩子以及她腹中正在孕育著的新生命,都表明了她「幸福」的塵世生活。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主婦,在那個「有意味」的早晨不可思議地拋下丈夫和兒子,獨自去選擇死亡。對於這一舉動,從片中我們唯一可以獲得的解釋是蘿拉一直在讀的《達洛威夫人》。《達洛威夫人》是伍爾芙的名作,或許正是因為伍爾芙的影響,懵懂的家庭主婦蘿拉身上的「自覺」意識才得以甦醒。她的「死亡之旅」恰恰是一個女人對於其「自身」的第一次赤裸裸的正視,亦是她作為女人追尋自我存在價值的開始。而她同時又是一個母親和妻子,在兩者相衝突時,她最終放棄「自我」,決心成就「他我」。
在三位女主角的平行線中,克拉麗莎是另外兩位女性的反襯:伍爾芙和蘿拉都「克服」了丈夫的愛而尋求最後的超脫,克拉麗莎卻在盡力給已到死亡邊緣的理查最後一絲溫暖。三位自殺者不是因為缺乏愛,而是一種連愛都不能彌補的絕望和孤獨。這是一種非理性的絕望,也是更真實意義上的絕望,它是女性主義根植的土壤,即女性不能以男人的愛作為自我價值的終極源泉。
影片可能會給人以「眷戀死神」的錯覺,其實如同森林中的陽光,對生活的熱望仍透過厚厚的死亡傾向照射出來。克拉麗莎是三位主角中最「積極向上」的,她對於前任男友的照顧、對生活的細緻安排,反映出她的人生觀。然而克拉麗莎式的「瑣碎」的人生觀是否就是女人唯一的存在價值,對於女人而言,追求自身的價值,除了選擇死亡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途徑?
「雙性同體」:女人的出路
伍爾芙的雙性同體理論認為:作家意識中男性和女性兩種性別的合作是最好的創作方式。這一論斷為我們解決女人的「出路問題」提供了啟發,也許,在當代社會,女性的最佳出路便是「雌雄同體」:即跟女人建立家庭,跟男人保持精神戀愛,借用高科技繁衍下一代無性生殖,或者只跟男人發生純粹的以生育為目的肉體關係。女人既要保持自身的獨立性也需保證自身的完整性,這本身就是矛盾:獨立性,要求女人追求自身的塑造和發展,即要有女人自己的事業;完整性,在於女人天性上對成為一個母親的渴望,以及對於孤獨感的排斥。然而,從同性的角度出發,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女人,也只有女人才能撫慰女人的心靈,滿足女人心靈深處的渴求和慾望。「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對於身處繁忙的現代社會的女性而言,或許不再是不變的法則。這並不是鼓勵女人跟男人「鬧翻」,女人跟男人仍舊可以和諧相處,平等相待,但必須保持婚姻之外的適當的距離。本劇中的克勞利薩即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在片中,她是唯一經歷過生活的暗礁,仍能保持樂觀積極態度的人。她跟理查有過美好的初戀,並且不管歲月如何變遷,他倆仍能保持親密的朋友關係,儘管各自都有各自的同性戀人。當理查在她面前縱身跳下窗戶自殺身亡,面對如此的打擊和創痛,正是跟她相濡以沫的同性戀人在她身邊默默的陪伴她,伴她度過這艱難的「一天」,使她仍能笑著面對生活。影片結尾,克勞利薩關上大門時,所露出來的那不經意的一笑,猶如佛家高僧參透禪語時的「掐花微笑」,她終於經由「死亡」以外的途徑獲得了超脫。
維吉尼亞在片尾的畫外音中道出了影片的主旨:「要直面人生,懂得人生是什麼,熱愛人生,不管它是什麼。最終要了解它。然後才能放棄。」生存還是死亡,如何生存以及如何死去,在這些形而上的問題面前,人生,說到底,只是一個選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