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知己》，港產佳作遺珠

對《情人知己》的感覺可用四字形容，喜出望外。

1993年之於香港電影，頗似1982年之於法國紅酒——都是好到掛在嘴邊的年份。那一年，星爺、成龍、爾冬陞、李安、徐克、李連杰、梁朝偉、張曼玉……從導到演，幾十位港台影壇的鎮壇之寶齊齊小宇宙爆發，無論是《唐伯虎點秋香》、《方世玉》的娛樂佳釀還是《新不了情》、《青蛇》的文藝到底，你所能想得起的港片經典必有十部以上是在這一年上映。《情人知己》這種清新路線的都市小品簡直有點生不逢時。

影片帶有強烈的子華式印記，單以情節情感來講，甚至是比《一文雞保鏢》更子華。如果說《一文雞》多多少少在拷貝星爺的無厘頭試圖趕著觀眾發笑；《情人知己》則更富有子華在棟篤笑中的干幽默（dry humor），在潤物細無聲中感得你會心一笑，笑過了卻有抹淚的衝動。

要怎麼表達我對它的喜歡呢？這是一部令我願意為了它花上一個星期六到市中心的豪華影院、買貴飛、等開場、看片時不飲汽水只為不在演片時上廁所導致錯過任何片段的電影。個人覺得這是好高級別的由衷讚美了，在這個我有BT、emule以及一個羞澀的荷包的年代。

那時的偉仔還不是寡言陰鷙、在煙霧繚繞中憂鬱得一塌糊塗的頹廢男，水不靈叮，靠三分姿色加七分油嘴滑舌四處溝女，頗有奶油小生的精髓，而賢惠與美貌並重的女友不僅忠心耿耿一再忍讓，還像個媽似的將他照顧的無微不至。某日偉仔在溝小蜜時不小心溝了別人的小蜜，這個別人又恰好是個沾黑道的包工頭威哥，威哥妒火中燒之餘又十分不濟地被偉仔爆樽、頭破血流。威哥大怒，命手下一小弟前去教訓偉仔、再勒索十萬大洋，此人就是子華黃生了。

三十出頭的子華真是青春逼人，溜光水滑的皮膚崩得容光煥發；黑擦擦的膚色和那個燙的捲來捲去的欠揍腦型兒，大概本來是為了強調他的民工身份再順帶加點喜劇效果，卻襯得他更多了幾分荷爾蒙亂撞的勃勃英氣，整個人跳脫得像隻皮毛光亮的小獸，興沖衝闖進這個光怪陸離的都市，暈暈懵懵，矯健卻使不出力。

子華現在好紅，但都是「暗紅暗紫」（《咁至識食》子華語），可能是子華身上總有種頂級勃艮第的特質——唔好佐餐，單品最佳。他最為璀璨的表演都是在獨自一人的舞台，同子華配戲的演員總令人感到十分蛇足，甚至個人最中意的演員吳鎮宇也難逃此例。沒辦法，棟篤笑是不需要人「捧哏」的。

但這一次，子華同偉仔的互動實在火花四射。子華演的小平（這名字，瀑布汗）是個大陸來的勞工，心裡只有兩件事，一是家鄉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就要來香港了，二是快點多攢錢好能帶表妹去海洋公園。想來威哥要找人追數，他一定是自告奮勇地跳出來，因為「如果我搵到十萬銀，威哥都會分給我三五千吧？」黃子華這回當真實現了他扮李小龍的夢想，因為這個角色真的可以毫無愧色地對人家說：「我讀的書少，你唔好訛我」。

偉仔的角色則是出身中產家庭、有點小聰明、完全沒大志的大男孩——這種人實在長到古稀之年都叫「大男孩」，因為其生命軌跡基本就是從一個媽到另一個媽。在家是唯一的男仔，又是老么，有阿媽同兩個家姐寵；大了又有女朋友寵，唯一敢教訓他的就是他老豆，於是最憎他老豆卻又最渴望得到老豆的讚賞。

兩人一個憨厚土鱉、一個古靈精怪，互相打打鬧鬧地看不順眼卻又因為一些外界壓力不得不一起解決某個問題，由誤解、碰撞直到最後的成為朋友甚至知己，這種男男版「傲慢與偏見」的套路在喜劇里最耐看，好奇怪，友情是比愛情更適合作喜劇素材的，而倒霉蛋的友情是比伯牙子期這種陽春白雪的友情更賺人眼淚的。

子華曾說從未聽說世上有連體嬰自殺，因為總有個人盯著你，所以我們要找個人連體（《冇炭用》）。片中的偉仔同子華便是二人在各自人生低谷時上天派來連體的拍檔。子華這個拍檔很教人哭笑不得，為了追數，他居然強住進了偉仔家，行動跟在身邊像個尾巴。偉仔賭氣地打開電視不理他，轉臉卻看到子華天真的小黑臉被電視逗得笑靨如花。我也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可愛的子華。

偉仔被索10萬銀，只得四處去謀，蹭蹬失意時，平素的「仗義好友」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求助朋友不遂，偉仔沒太灰心，畢竟友情只是五倫之末，小小挫折無須傷心，找阿媽就是了，親情可靠了吧！可惜雖然阿媽最疼他，但家人也各有各難，自顧不暇，老豆更上演「大笞不肖種」，將他趕出門……

一個人平平靜靜地每天重複他的routine時是很難覺得自己有何不妥的，一旦生活被打亂需要求助時，才會被迫在自己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中回顧並審視一番，此時，偉仔忽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只是「咖咧啡」的一生。幸好有子華（也就是小平啦），在他被女人侮辱時幫他、在被老豆教訓後傾聽他、在他想輕生時看住他……當畏高的子華一面渾身發抖的爬在天橋上一面拼命拉住醉哈哈的偉仔，被偉仔淋得一臉「聖水」還「比利 比利」地不離不棄時，我發現自己早喜歡上了這個外表糊塗內心柔軟的小土鱉。

聽說子華當年寫劇本時因為志在表演，所以總是努力硬寫個配角上去給自己演，很懷疑這部《情人知己》是否被誤歸入此列，因為本片的男一號根本就是黃子華。秘密乃戲劇之靈魂，懷有秘密的才是真正的主角，需要在劇情里苦心鋪墊、偶做透漏、吊足胃口、下足毒藥……直到全片高潮才豁然揭曉，令觀眾感同身受地同主角一起浮世悲歡。

「點解黃子華是棟篤笑霸王？」（《兒童不宜》）因為他以簡馭繁的能力實在是大師級。小平出場時間只有偉仔的六成左右，台詞更少，但每句台詞每個動作都字斟句酌。小平（黃子華）初出現時就表面傻呼呼，很容易令人忽視他偶爾露出那些必要的機靈。在卡拉OK的一群工友中，只有他不是一味貪玩，慇勤地向威哥端酒奉食；威哥的小蜜被偉仔溝，他最積極地跳出來給威哥壯聲勢；但當威哥拉過他來當擋箭牌時，卻十分敏捷地躲開了——心說「你以為我傻乜？是擋酒樽啊！」去對付偉仔，他明明該知道這一去是「古惑仔的事」，卻安慰自己「香港人好有錢，十萬銀，小意思」，因為他真的很需要那「三五千」，需要等表妹來時有能力體體面面地待她。與偉仔不同，小平從來就很清楚，在香港這座城市自己只是咖咧啡。

但就是這個在前半段連特寫都沒幾個的咖咧啡，他土鱉又機靈、滿腦子想錢又扶危濟困、兇巴巴又肯跪在地上扮大馬哄小孩子，小平身上種種矛盾又渾然天成的特質讓人的注意力一點一點地被吸引過來。直到他帶著大哥哥的寬和聽完偉仔抱怨父親半夜三更教訓自己，小平一句苦澀平靜的話才讓他的身世逐漸明朗。片子都演了一半了，我才豁然感到表面孩子氣的小平可能才是那個man with a past。

小平在大陸鄉村長大，父親文革時被鬥得不輕，很可能是因為挨斗被下放到農村。小平整天很寶貝地戴著一個鐲子說是老豆給他的傳家之寶。長大來了香港做建築工人，理想就是同表妹在一起，令她「每月都有兩千塊花，每天都有三菜一湯吃。」表妹來了，小平歡天喜地穿了件紅底大黑點子的七星瓢蟲衫去接，覺得自己很靚仔，誰知來的不只是表妹，還有表妹夫。一瞬間子華的表情由歡喜到懵住到心碎（我想起《大鑊》里那個細佬仔「我是不是被雷劈了？」）轉身衝出去失了神似的在馬路上跌跌撞撞地亂走，偉仔跟在後頭嚇得左支右絀，儼然就是之前照料他的那個小平。偉仔安慰他：「冇咗個女朋友咩嘢咁大件事啫，起碼你仲有朋友吖嘛……就算真系連朋友都冇埋吖，你仲有親人吖……」這大概是最讓人傷感的安慰，因為絕望的人都是覺得自己哪一樣都冇。小平的鐲子不是老豆送的傳家之寶，是他自己去廟街買的，像個小朋友，拿個小玩意來騙自己，以為有了個東西來紀念老豆。小平噗咚跳了海，偉仔也跟著跳下去救他（you jump I jump是在哪原創的啊？說您呢，Cameron大導？），結果小平自己游回來了，偉仔濕淋淋地跟在後面——「原來你會游泳的啊！」

且行且好且挨揍，偉仔和小平相濡以沫地焦不離孟，直到風波結束，偉仔成功地和家人修好，而小平亦結束了多年的白日夢，決定回老家三水。不是完美的句號，但至少是充滿希望的開始。有趣的是影片未終於此，而是偉仔的女友回到偉仔身邊，偉仔擁抱了女友回身叫住正孤伶伶走開的小平，小平回頭狡黠地一笑：「BB啊（偉仔的暱稱），她好過給你錢花的那個好多哇~~」

鏡頭定格住了想解釋卻百口莫辯的偉仔和惡作劇得逞手舞足蹈的小平，也給這對本將離別的難兄難弟一個開放式的結局。請別讓他們分離，永遠過著幸福快樂、有個人盯住的生活。

又：子華的作品常有些台詞插花，比如《男親女愛》中Miss Mo說阿lok 「不如去做棟篤笑啊，宜家有個人做棟篤笑做的幾紅」。本片中偉仔被夜總會的保鏢群毆，子華為了給他出氣衝著保鏢嚷嚷：「宜家咩事呀，打人！當我三水佬冇到呀！夠膽就上來一個打一個！」哈哈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