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砂風中轉》：年月消逝中 無奈斬不斷

文/風之影 （含劇透，過冗長，慎入！）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部《古惑仔》系列電影在香港上映後引起巨大轟動，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票房神話。雖然這一系列的影片因其涉及黑幫和血腥等因素絕對不可能引進公映，可是卻又「幸運」的趕上了VCD流行和盜版最為猖獗的時代，結果這系列影片同樣在內地也產生了轟動，「浩南」「山雞」等也成為青少年新的偶像，也使得「古惑仔」「洪興」「銅鑼灣」等等原本在內地幾乎無人知曉得名詞也成為流行詞語。可以說，稱這一系列電影是「影響了一代年輕人」並不為過。不過，同樣遺憾的是，這部電影的副作用同樣令人惋惜。除去對於青少年的思想誤導不說，這些影片對於香港的形象也帶來一定的負面影響。幾乎有很少觀看這部影片的內地少年知道這部影片其實是改編自同名漫畫，也很少知道這一系列電影其實只是「都市裡的童話」而已。
不過，這一個《古惑仔》系列，對於香港電影而言，倒是具有劃時代意義。黑幫電影是香港電影的一個重要類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吳宇森等人曾經使這一類型達到一個高峰。不過，九十年代的高峰卻是這一部《古惑仔》系列。這系列電影的流行，一個特定的背景就是九十年代面臨香港回歸的不斷臨近，部份香港人內心的焦慮感加劇，對於未來的不穩定感進一步增強，港人自身渴望肯定個體力量、把握自身命運的願望越來越強化，表現在古惑仔身上的那種通過個人流血拼殺上位和近乎絕望的的掙扎倒是比較吻合這一時期港人的心態。浩南、山雞等人雖然通過自身搏殺取得一定地位，以及幾乎每一部影片都是以英雄的勝利而結束的安排，一方面是「邪不勝正」的傳統思想體現，另一方面卻也是在暗中迎合著港人想通過自身力量改變的期望。這一系列影片在整個九十年代造成的影響，已經遠遠大於他表面所表現的、對青少年影響最大的個人英雄主義和江湖義氣的宣洩了。之後雖然仍有《山雞故事》《九龍冰室》等跟風之作，但大都是狗尾續貂的應景之作了，這部影片的「正宗」五部系列業已成為港片影迷心中的經典之作。
所以當這一部《飛砂風中轉》宣佈上馬並啟用陳小春和鄭伊健開拍之時，對於《古惑仔》系列的懷念的情緒使得這部影片成為一部影迷關注的懷舊之作。雖然知道鄭伊健和陳小春都已經青春不再，可是影迷還是願意看到當年這兩位曾經讓無數青少年血脈賁張的英雄是如何再一次在大螢幕重新聚首，再掀一次江湖的血雨腥風，和那種讓人感動的江湖道義和兄弟之情。這部影片的製片方也有意識的鼓吹「兩位中年古惑仔的困境」來吊人胃口，加上莊文強、麥兆輝實力，雖然也有擔心「炒冷飯」之虞，但確實令人期待。
不過，最終的結果可能讓那些本來想來「懷舊」的影迷大失所望。這部影片雖然同樣套用了一個常見的黑幫電影的框架，¬¬¬但是卻和原本的《古惑仔》系列在內容上沒有任何聯繫。陳小春飾演的火腩的充當了主要角色，可是另一位讓人懷念的「大佬」直到影片的近一個小時後才出場。影片似乎仍然沿用了一個「小弟通過拚殺上位後爭奪當老大」的腥風血雨的故事，雖然在之前的多部同類型影片中都已濫俗，但如果你認為最起碼還可以再一次重溫黑幫電影裡的那種「腥風血雨」也好的話，你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徹底絕望：這竟然是一部搞笑片！
影片從第一幕黑社會的開香堂收徒開始，就開始惡搞。身穿紙內褲的廚師加入了黑社會，竟然把那隻為「歃血為盟」而犧牲的雞做成了叫花雞來吃，還用給自己遮羞的樹葉包了雞來燒，結果搞得方中信飾演的老大讚美「有股蝦醬味」；陳小春飾演的火腩已經成為幫派的高層人士，卻經常被老婆揪住命根子不放，逼其就範；鄭伊健飾演的當年殺人兇殘的黑幫分子坐了二十年牢，出獄之後竟然和小弟大談哲學，和他那身居黑幫高層的潮老媽提的第一個要求竟然是「我要去香港大學刻苦讀書」！影片最為雷人的情節出現在和盛義幾位高層為爭奪老大位子幾乎要大動干戈的時候，警方出面竟然要求幾位老大在警局內部開黑幫會議解決問題！影片還對一些黑幫電影中常見的情景進行了惡搞，最明顯的就是對《無間道》的顛覆。這部電影裡同樣也有一個叫「阿仁」的警方臥底，卻是整部影片裡最為搞笑的一位。這位幾乎完全不知道如何掩飾身份的「臥底」最終竟然成為黑幫的一個得力助手，原因竟然就是每一次黑幫做事之前故意把消息透露給他，讓他傳給警方，然後黑幫在找一個新的目標重新下手！這位仁兄在影片中的「敬業」讓人噴飯，而每一次黑幫故意放消息給他時的故意重復和大聲呼喝更讓人難以自禁。影片沿用了香港商業電影一貫的顛覆和惡搞的風格，雖然似乎與香港電影的膚淺和快餐式一致，卻別出心裁的幾乎是第一次在香港電影中將黑社會變成一個極盡惡搞的舞台，成功將經典黑幫電影的符號異化，給人一種新意。
近些年來，一直是杜琪峯為代表的銀河映像在領導香港黑幫電影的大旗，所推出的作品也延續了香港黑幫電影一貫的水準，加上銀河映像的一貫的黑暗色調和宿命論在裡面，出現了類似《黑社會》等多部水平不俗的影片。可是這一次莊文強、麥兆輝卻另闢蹊徑，將黑幫影片的沉重感覺徹底拋棄，就連影片最後的火腩和文哥的「血肉橫飛」的決鬥最終也被證明是一場鬧劇。尤其是兩人車中撒血漿的鏡頭，徹底將黑幫影片的腥風血雨揭露了一個底朝天。
當然，對於黑幫片懷有深厚感情的影迷可能難以接受這種對黑社會的嘲諷和惡搞，不過，如果拋開影片表明的流於膚淺的搞笑層面，本片可以說是近些年來最好的黑幫片之一。原因就在於本片的新意不僅僅在於對於黑幫電影的顛覆，還在於本片的深度絕非王晶之流通過裝瘋賣傻的惡搞來宣洩娛樂至死的淺薄之輩可比。本片在似乎搞笑的一個表面下其實有著深刻的政治訴求。而且本片中的一切對黑社會的刻意喜劇化處理都別有深意在內。從整體來看，影片中所描繪的「和盛義」這個黑幫集團其實就是一個符號，在一定程度上在暗喻著香港社會的一個縮影。黑幫中的諸位頭目似乎光彩，其實大多身不由己，所爭奪的「坐館」職位其實在影片中始終沒有說明有一個什麼樣的權利，而之前的「坐館」火水哥更是落得一個悽慘下場，兩位大佬火腩和文哥其實都是極不情願「坐館」，但是也在重重壓力（甚至包括警方壓力）下不得不拼死血戰。重要的是，影片中對於黑社會反而受警方操縱的細節則非常明顯的表達了黑社會的地位，其實也是對於港人受到控制的一個隱晦的表達。整部影片所表達的一個黑社會「身不由己」的主題，其實是與香港社會下民眾對於自身命運不能自控的一個訴求的影射。自香港回歸以來，雖在「一國兩制」下生活似乎未受影響，但是之前所期望的歸屬感也未達到滿足。尤其是在接連的金融危機、非典、禽流感等等事件之後，港人對於香港的前景產生某些不穩定的感覺。在全球經濟危機的大背景下，這種感覺可能顯得更為明顯。另一方面，香港民主一直是香港民眾最為關心的一個問題，也是多年以來一直是香港政治比較敏感和激烈的一個問題，尤其是在選舉問題上爭議不斷。而中央政府的方式則讓一部份香港人產生一種被「擺弄」的感覺，香港民主也被譏諷為「鳥籠民主」。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使得之前的無助感和無歸屬感進一步放大，使得一種悲觀論調不滿在港人心目中蔓延。而這部電影，其實就是這種心情的一個體現。
影片中在多處通過劇中人的言行來表達了這些政治訴求。其中最為明顯的一段就是那個「臥底」阿仁和剪刀偉的一段長篇大論。其中對於所謂「比例代表制」之下的弊端和暗箱特點進行了無情的諷刺；而「產值增長」則使人不問「老傢伙做那麼久」的答問則明顯的體現了香港政治關注者對於香港市民因關注經濟增長而忽略政治訴求的擔心。最後則悲哀於「公民的素質太差」。這些問題，其實是對香港政治現狀的一個非常明顯的諷喻，也揭示了本片編導真正的苦心。不過，本片還是出於對於政治現狀的無奈而大多採取了惡搞的方式，尤其是兩位主角火腩和文哥本來無意「坐館」卻被逼做戲火拼的情節，倒是把港人的那種身不由己的無奈表達的淋漓盡致。倒是粗魯野蠻、左右不分（這裡的左和右也是暗指）的剪刀偉最終獲得了「坐館」的老大之位，還煞有其事的高呼「民主萬歲，還政於民」的口號，是以嘲諷的姿態來諷刺為權力不擇手段者的可笑可悲之處。劇中那根「龍尾棍」讓各路人馬拼了個你死我活，卻本來就是個子虛烏有的東西，這種「爭奪」已屬被人利用的可憐，而各路人馬的盲目搏殺卻是讓人感覺更為可悲，這裡處處在暗指香港政治的無助和混亂。片名《飛砂風中轉》來自周潤發演唱的一部電影的主題曲，歌裡面所唱的「人在風暴中，無奈的打轉，如像風砂倦也須兜轉，無奈的疾衝，無奈的刁轉，曾熱的面孔，漸缺少溫暖。」等歌詞倒是非常貼切的表達了港人的無助和缺乏歸屬感的心態。這首歌曲出現在電影中一段黑社會小弟們被警察抓捕時的集體合唱，但是不僅讓人難以笑得出來，還讓人內心極為觸動，有種異樣的悲壯感。
這部影片的確屬於香港影壇近些年少有的有著明確訴求的片子。雖然因為其這一點就註定它肯定難以進入內地市場公映，可是卻是香港影人真正關注政治和社會現狀的誠意之作。雖然為了市場起見被迫採用了一個黑社會電影的套路和模式，還沿用了港片常用的易被觀眾接受的搞笑路線，卻因其別出心裁的設置和其深刻的內涵引人關注，讓人在會心的微笑之餘，還有更多的苦澀的反思在裡面。應該說，這是一部真正的「香港製造」的電影，不僅僅是因為他主動放棄了內地市場，而是因為裡面的很多東西，也只有香港人才能真正切身體會，引起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