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的陰影下

·寫於4月1日，第三集觀後
·這不是影評，這只是對人物的過度詮釋
·極度主觀，不認同請點叉，LZ不接受任何較真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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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出到第三集，仍是失望的多過叫好的。作為戰爭片，負面評價倒是沒怎麼指向史實、道具之類，而是更多地集中在情節線的安排與人物的塑造等更加「軟性」的因素上。其他的我不評價，因為我從來也不是一個足夠細緻的觀者，對敘事結構、運鏡技法之類並沒有太多執著。但對於人物，至少是對於John Basilone，卻覺得有必要談一談。我一點也不認同這個人物平面、缺少development的看法，相反，他是我近期收穫的最有層次的人物——儘管這些層次展開的方式也許確實有些過於內斂。

·英雄的背影

wiki上關於Basilone的圖片，讓我發生興趣的並不是那張樸實無華的黑白照，而是宣傳畫上的形象——完美而毫無意外的、masculine的符號，與人們想像中傳奇的榮譽勳章、海軍十字勳章和紫心勳章獲得者的形象完全吻合。只是這樣看來，《太平洋》對Basilone的塑造似乎便不是向這個形象靠攏，反倒是一種感傷主義的背離了。儘管在情節上它儘可能嚴謹地再現了這位英雄的壯舉，渲染出的情感竟是截然相反的色調。這很奇怪。更奇怪的是，我對這種背離是很有些感激和慶幸的，或許不能讓Basilone的形象變得更高大，至少在我個人眼中，卻得以讓他變得更可親和難以釋懷。因此且讓我對史實上的John Basilone保持緘默與敬意、不做妄斷，把焦點放在《太平洋》中的John Basilone身上吧。

·Part I - Part II：優等生與庇護者

Part I中於營長訓話的場景初次登場的Basilone，給我的第一印象簡單而明確：優等生。莊重而專注的神情、有節制的微笑、訓話結束後沒有加入三三兩兩的交談而是獨自一人舉步向前凝視著地圖的姿態，無不給我這樣的暗示。有著超乎常人的榮譽感和責任感、大體上循規蹈矩、說不定殘存著一些天真和理想主義、或許要經歷一個成長的過程（儘管由家庭聚會的場景可知他曾在菲律賓服過役）……這些主觀的猜測中前兩項與事實相去不遠，後兩項則是大謬了。Basilone有著相當單純的天性，但這與天真或理想主義顯然不是一回事；至於成長的過程，他更是根本不需要。

在優等生的表象下，於Part I後半至Part II前半漸漸浮出水面的是身為庇護者的一面。訣別的夜晚與老父雙手交握時帶有寬慰意味的笑容，戰場上對暴躁的J.P.的安撫、對膽怯的埃文斯的激勵……險惡環境下顯現出的驚人成熟的心態與永遠穩定的精神狀況，為這個身材並不高大、容貌也談不上多麼老成的「優等生」鍍上了一層「可信賴」和「可依靠」的、庇護者的光環。當然，同時顯現出的還有領導者的氣質，只是在我看來Basilone的領導者氣質更多是「不自知」的，本心裡從未將自己置於他人之上；同袍們也更多是因其縝密思慮與沉著態度而自發地敬重與服從，這之間並沒有什麼上位者的威壓感的味道。

這個階段的Basilone幾乎是沒有弱點的存在，彷彿任何事態都不足以動搖心神。那麼他是否真的變成了一個模式化的「完人」？在我看來並非如此。人物的複雜性並不一定要靠怯懦到英勇、迷惘到堅定或者理想到幻滅、仁慈到冷酷的戲劇性落差去構造，一踏上戰場便迅速進入狀態的Basilone同樣展現出了一些微妙而動人的情感細節。從登陸瓜島時那句辛辣無比的screwed your girlfriends和帶領眾人偷陸軍補給的「冒險」來看，Basilone自有他的一套幽默感，只是與身邊那些率性的同伴們相較，他的玩笑和惡作劇總是有節制的，始終脫不去「大體循規蹈矩」的味道。而注視著在自己身邊被打穿脖子的軍官的複雜眼神和戰鬥結束後依舊恍惚的表情，隱隱透露出他對同袍的生死之事看得很重，儘管環境並不允許他長久沉溺在這種思緒中，隱秘的心結也終究不是能夠輕易放下的。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安危倒像是看得太輕了，或者說簡直像是不在考慮之內。隨著劇情進展，這些細節也輪廓漸深。

·Part II：戰爭動物

Part II的後半，Basilone開始了他的華麗表演。我始終不理解怎麼會有人覺得這一集寡淡無味——史實中的Basilone連續作戰三天三夜，所以電視劇需要拍上三天三夜才能讓觀眾明白他為什麼會得勳章？！看看他在Part II後半的夜戰中做了些什麼：機槍掃射（這個簡直不必說了）；修槍救急；手套丟失的情況下用手臂抱起滾燙的機槍轉移陣地支援友軍；叢林中與日軍狹路相逢，槍筒砸死一人、機槍掃死一人或兩人、手槍擊斃四人，帶著兩名部下安全抵達目的地；隻身跳出戰壕清理射界，期間手槍斃敵一人；再度穿越敵軍出沒的叢林去取彈藥……尤其令人驚嘆的是這一系列舉動的精確、高效與連貫，無需太多思考即可立刻做出合理的決斷，以致他完成某件事後同伴們甚至還來不及領會他的意圖。Part II後半的Basilone成為了某種「戰爭動物」，戰鬥對他而言與其說是技巧不如說是本能。對自己身上這種令人稱羨的、作為士兵的天賦，Basilone仍舊錶現得「不自知」。天明後回望自己「戰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興奮或成就感，反倒有些茫然；被Puller告知有機會獲得獎章時的反應也很木訥。他人眼中的功績Basilone並未放在心上，時時掛念的只有在戰場上擦肩而過、之後音信杳然的好友Manny的安危。

在尋找Manny的過程中同樣有一些耐人尋味的細節：軍醫官注意到Basilone三級燒傷的手臂，讓他坐到一邊等待治療，但Basilone在未能探聽到Manny的下落後徑直走了出去，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傷勢；離開醫療站後默默地坐在路邊用那隻傷手擰水壺，直到路過的J.P.幫了他一把。這裡面固然可能有著滿腦子都是Manny而無暇他顧的因素，我的主觀感觸卻是覺得這個人過於tough了——不是體格而是精神。他的潛意識裡大約從不認為自己需要照顧，所以無論處境如何，他從來不會主動尋求這種東西。Basilone最終在叢林中找到了陣亡的Manny，一個短暫而壓抑的痛苦表情之後，他和J.P.安置好Manny的遺體，平靜地談論生死。

一些之前只是冰山一角的特質在這一部份變得明晰：榮譽感之於Basilone是內在而非外在的東西，他並未想要超越什麼，僅僅受自身職責的驅策完成了看似不可思議的一切；友情在他心目中有著無比沉重的份量，而恰恰是對這種感情的珍視使他不能將它輕率地表露出來；對他人不乏關切，對自身則不乏輕忽。

·Manny Rodriguez, J.P. Morgan

或許是臆測，關於Basilone與他的兩個死黨在相處模式上一些有趣的差別。

Manny在他短暫的出場中表現出一種相對細緻穩重的性格，由於Basilone習慣性的對自身的不在意，Manny有時能關照到一些Basilone自己都沒有留意的東西，比如在Manny詢問後Basilone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血污；被Puller留下當傳令兵的Manny在分別前提醒Basilone面臨孤軍作戰的處境，Basilone則只是若無其事地回應了一句「我知道」。在取彈藥的歸途中也正是Manny解決了兩個日軍、救了Basilone一命，兩人眼神交匯後沒有一句言語就各奔東西。這也是Basilone第一次被人施以援手，之前只有他救助別人的份。之後清理射界的一幕，我不禁會想如果是Manny在身邊，或許不會驚詫地大喊「你在幹什麼」——Manny和Basilone的相處模式更多是一種默契與心照不宣。

而同一時期的J.P.表現得相對衝動而粗線條，在那場關於廣播的無聊爭執中Basilone也扮演了他的安撫者和開導者的角色，儘管J.P.和Basilone一樣是Sgt.，而不是埃文斯那樣情緒不穩的新兵。然而隨著Manny的故去，J.P.與Basilone的角色漸漸顛倒過來了。如果說Part II末尾時幫忙擰水壺和遞煙還只是個隱晦的前奏，Part III則徹底演變為J.P.安撫和開導Basilone的狀況。我想或許J.P.是個平素粗線條、面臨共同的不幸時卻能認真地與人分擔的類型，為了安慰他人可以將自身的痛苦先放到一旁，於是反倒漸漸顯現出成熟和堅韌的一面。

·Part III：榮譽的陰影下

Part III里大家都幹了些荒唐事。Leckie的荒唐事是伴隨著他的戀愛與失戀到來的，Basilone的荒唐事則是伴隨著他的榮譽勳章到來的。酗酒、鬥毆、偷憲兵的車……此前那個只搞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的「優等生」似乎不見了。是受了澳洲歌舞昇平的大環境感召嗎？剛剛痛失摯友的Basilone想必並無這種興緻。那麼是失去Manny後的發洩？我想也不是，Manny的死的確對Basilone和J.P.打擊很大，但他們並沒有在發洩——為死去的朋友喝兩杯還到不了發洩的程度，至於鬥毆，若不是那個澳洲兵不識相地戳人傷疤，想必也根本不會發生。既然如此，我只能把Basilone的反常與那枚勳章聯想在一起。看看他在得知自己獲得MOH時的反應：從震驚到錯愕到六神無主（其間在上司面前失態地嘔吐一次），獨獨看不到一點欣喜。大約Basilone在此時已經隱隱預感到勳章會改變他的人生軌跡，他從此不再是憑著本能作戰的單純士兵，而是被賦予了更多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承載的意義。這之後他的一系列舉動無不像是一種負氣、一種對隨勳章而來的身份特殊化的抗拒。在他試圖偷憲兵的車逃跑時，J.P.的幾句勸告結束了這場鬧劇：「別這麼幹，不是現在，不要把你的授勳式搞砸」——這些話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魔力，Basilone卻因此而順從了。其實J.P.說的他一直都明白，他骨子裡還是那個放不下責任的優等生，知道如今這個背負了他人期望的自己已經不能再任性而為——只是這番話由J.P.直截了當地講出來，方才具有了無可逃避的意味，使他的一切抗拒顯得毫無意義。

授勳式上Basilone以應有的莊重得體領受了榮譽勳章。他作為軍人的風光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Part III的Basilone線也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場明白無誤的悲劇。之後，順理成章地，Basilone被告知作為一個英雄，回國賣戰爭債券更能發揮他的價值。儘管我始終懷疑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Basilone在真正得到命令後的反應仍舊令人動容——咬著嘴唇、喉嚨似乎有些哽咽，站在陰影中用留戀而又無所適從的目光久久注視著金色陽光下那個他真正渴望卻已經失去了的世界。

在機場與J.P.的訣別，與當初Manny被Puller留下當傳令兵時一樣，Basilone講了一句蹩腳的笑話，彷彿想要寬慰對方，只是這一次他自己同樣需要寬慰。兩人再怎樣努力強作笑顏，泫然欲泣的雙眼仍是遮掩不住。Part III結束在Basilone倚靠飛機窗口的憂鬱側影中，他以違背自己心願的方式得到了生存下去的保證。我們當然知道這不會是結束，他將重返戰場並戰死在硫磺島。尋求最後一顆子彈的人，總會在某處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