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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Departures

入殓师/礼仪师之奏鸣曲(港)/礼仪师(台)

8 / 55,616人    130分鐘

導演: 瀧田洋二郎
演員: 本木雅弘 廣末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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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terwind

2010-06-27 07:03:46

想起冬天,想起下雪的夜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這些天心情一直頗不寧靜。隱憂泛起的時候,會感覺時間也慢下來。真希望思想停歇腦海沉寂,什麼都不要想,最好變成為一件什麼物品。

喜歡翻出電腦里那幾部電影,跟著緩慢的節奏讓思想減速——我喜歡的幾部電影大多如此。又看了一遍《入殮師》,數數也記不清到底看過了多少遍了。好幾次電腦快要裝滿的時候清理硬,它都在那幾部不會被刪掉電影之中。

一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東西,總會是以某些方式觸動了心的世界。我喜歡這電影中時時流露出來的那種憂鬱的氣氛,那是一種態度,關於人和生活的態度。


可能由於貫穿始末的始終都是關於與死亡有關的東西,電影始終沉浸在一種淡淡的哀傷氛圍里。如同從頭至尾每每奏起的大提琴曲,輕柔的沉吟,散發著憂鬱的氣質。

 

年輕的大悟是東京的一位大提琴手,樂團解散,他失業又負債,萬不得已只好賣掉了自己的琴。沒工作,房租也支付不起,生存空間的窘迫近在眼前。萬般無奈之下大悟只好選擇放棄音樂回歸故鄉,帶著漂亮的妻子美香一起到回到山形小城,那裡有他母親留給他的臨水小屋。

大悟回家後找到的工作就是做入殮師。入殮師,電影裡面社長(大悟的老闆)的解釋叫納棺,實際上就是為亡者的遺體做最後的清理妝扮,而後入殮。這樣的職業,無論是在電影裡還是現實生活中,都難以得到大眾的認同,甚至被視作低賤和恥辱。

 

接受這樣的工作是異常艱難的。換成自己去想想,就能理解在面對它時,一個普通人、曾經的大提琴手,心裡會有何等的波瀾起伏。大悟最終的選擇是接受,值得揣摩的是他彼時的心理,到底是怎樣的力量推動著他做了如此需要勇氣的抉擇呢?是失業後面對生存壓力的困窘所迫,還是年輕人不知水深水淺的隨意嘗試,還是老練的社長乾脆俐落的言語手段讓他無力回絕?社長在報紙上登出的招聘廣告號稱是「旅途的協助工作」,算是耍了個滑頭,後來大悟來時拿出登著廣告的報紙質問,老頭子笑著告訴他報紙印錯了,然後拿起筆就在上面添了個「走上來生旅途的協助」,剛看的時候覺得真是太搞了,這是赤裸裸的虛假廣告嘛。

本木雅弘對小林大悟的飾演實在是經典。單是找工作的那個場景,大悟這個人物角色的性格便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對比於坐在他對面的老社長的幹練圓滑,這個略顯愚鈍的年輕人兩三下便束手就擒成了「HK」公司的第三位成員。大悟那時的愚鈍形象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每次看到他應聘工作的那個鏡頭總是想笑。社長接過他遞來的(肯定是經過了精心準備的)簡歷,啪一聲直接丟到桌子上:「你願意在這裡努力工作嗎?」「願意——」「你被錄取了!」然後立即問了他叫什麼名字再吩咐女助手去印名片,隨即再遞上頭一天的薪水——大悟怕是還沒反應過來,也還沒來得及想好說點什麼。實際上,從頭到尾幾乎也都沒有開口的機會,還能說什麼呢?一個有文化懂音樂的大好青年就這樣被「騙」上了船。

不得不提到的還有大悟的妻子美香,一個賢淑溫柔的妻子,她純淨無暇的笑容總是洋溢著一種真誠的力量,每當她出現的時候,總是給人以生活的希望。她有自己的工作,卻願意隨丈夫離開城市回到偏遠的鄉里,她關心體貼丈夫,看到大悟樂團解散放棄音樂事業,心中惋惜卻還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甚至也放心而很少過問丈夫的工作。雖然她深為大悟的工作感到不雅而傷心,卻還是在發現有身孕時毅然回到丈夫身邊,她勸說大悟辭去工作,理由也只是給孩子一個良好的家庭背景。妻子最終還是在與丈夫一起經歷了一幕幕的人間悲喜之後慢慢理解了丈夫,最終真摯的感情相互理解而昇華,共同詮釋出生命和真愛永遠延續的真諦。在美香接過大悟給她的石子的瞬間,真愛被永遠定格。還要補充一句,廣末涼子真的是很漂亮。

 

儘管電影總是試圖用詩一般的語言描繪生活,但生活本身從來不是詩一般的,大悟要面對的是生活的巨大挑戰。冷冰冰的屍體本身就已經夠嚇人了,大悟要學著像社長那樣,用虔誠的態度和嚴謹的手法整理亡者的遺體,擦洗、更衣、妝扮遺容,予以亡者最後的光彩和尊嚴,而後入殮送他們走上最後的旅途。一個拉大提琴的年輕人該怎樣面對並從事這樣的工作,這是一個問題。更為嚴峻的挑戰還在於必須面對的巨大壓力,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對這樣的工作是不認同的,入殮師的職業在社會中被看得極其低賤,大悟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的選擇是非常不務正業的舉動——這當然可以理解。

第一次外出工作,便遇上了已經死去兩個周的孤寡老人,連社長都感慨他的運氣不好;大悟的好朋友,從小就熟識的澡堂老太太家的兒子,在得知他的工作之後氣憤地訓斥他,還讓妻子和女兒不要向他打招呼離他遠些;一直被大悟瞞著的妻子得知丈夫工作的真相,哭著求他辭職,而後傷心不已地離開他奔回娘家……這一切的沉重,都統統落在了年輕人曾經用來倚靠大提琴的肩膀上。

大悟的堅持甚至很傷人,自己的妻子憂鬱地走了,從小認識的好朋友疏遠他,一個人還有什麼意思呢?他心裡當然不好受,但他還是堅持,甚至他都沒有說出自己堅持的理由。我在試圖尋找這種沉默的原因時,總是會想起大悟的性格,這是一個很純淨的人、骨子裡少有拐彎抹角的善良人,善良得有些稚拙,這種性格的人有一種鈍感十足的質地,生命的時鐘總是走得慢條斯理,總感覺比別人慢半拍,就像一塊渾圓的大青石,身上沒有一絲銳利的稜角,不鋒利、不傲慢、不刺眼、不喧譁,而它一旦坐定,就很難再被動搖。

本木雅弘的小眼睛圓溜溜的,他總是喜歡用一副略顯驚恐的表情瞅著你,像個初涉人世的孩子一般。明亮的眸子裡,是水一般的純潔深邃,大智如愚。如此境界,僅憑化妝的效果定然是達不到的。

如果真要為大悟的倔強追根溯源的話,所有看完電影的人應該都會注意到他的身世,大悟童年的美好記憶隨著父親的離開戛然而止,父親跟著情人遠走,留下髮妻幼子,還有曾經用心經營的小咖啡店,也就是大悟回家後住的兩層小閣樓。一個家庭就此破裂,大悟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這樣的命運或許會賦予一個人的性格以某種非常剛性的東西:他一旦認同了一些事情,就會一直決絕地堅持到底。應該是編劇導演的刻意安排,經營澡堂的老太太向大悟的妻子動情訴說:「大悟這孩子很體貼,再多的苦都往肚子裡吞,他父母分手時,他從不在母親面前哭泣,他一個人在澡堂里靜靜哭泣,小小的肩膀顫抖著……」

電影對人的內心世界乃至對人性的挖掘深度非常,雖然表現出來時而明朗時而隱晦。大悟回答妻子關於若是有機會再遇到父親會怎麼辦的疑問,惡狠狠地說一定要先揍他一頓,但就在他珍藏的兒時用的大提琴包里,卻還一直放著父親當年送給他的大石頭。這也正如妻子輕拂去小屋壁櫥上整齊擺放的舊唱片上的浮塵而後告訴大悟的,其實他母親也一直愛著他父親,否則這些這些父親以前最喜愛的東西怎麼會一直精緻完好地保存著?在電影的結尾,大悟也終於能夠鼓起勇氣解開心結,遠赴已告別人世的父親身邊,送他走上最後的旅程。這一切皆為愛。愛,超越傷痛,超越時間,甚至超越仇恨,它是人性中最長久最珍貴卻也最切近於人的存在。「如果有一件人可以永遠渴望,而且有時能夠得到的東西,那就是人類的愛。」我想起卡繆的話來。

大悟將所有的愛全部傾注於妻子的身上。那是浸潤著濃烈生活氣息的愛,在生活紛繁複雜的千絲萬縷中沉鬱而含蓄。有幾個片段值得品味:樂團解散時大悟低頭冥思,他想起當年向妻子求婚時說要帶她週遊世界去演奏,卻發現如今連心愛的提琴都不得不賣掉;第一次外出工作,大悟在身心上的巨大衝擊面前幾近崩潰,回家之後看到盤中的雞肉時徹底支持不住,彼時,惟有將妻子緊緊擁入懷中,才能尋求到最溫暖的心靈慰藉;我想起大悟第一天找到工作用社長預支給他的工資買了妻子最喜歡吃的壽喜燒(不知道是什麼好吃的),回家走到已等候他多時的妻子面前遞給妻子時,臉上泛出的那意味深長的微笑;還有夜深時分,他坐在閣樓上沉思時會想些什麼呢?

倔強的堅持背後,是男性的責任意識。對自己認同事業的責任,更是對愛人、對家庭的責任。他不時顯出的愚鈍,大概也可以歸結於此,那應是一種對自己有著至高道德期望的堅持。他熱愛妻子,希望用自己的努力讓她生活在快樂和幸福之中,然而命運中不盡如人意的坎坷讓他屢屢受挫。買琴,負債,樂團解散,賣琴,直至放棄音樂生涯,而後失業,再落魄地回歸鄉里,一再退守,他選擇工作時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不願意被一次次擊潰心理防線,所以會像惶恐的小刺蝟一樣將看似強壯實則柔弱的軀體蜷縮成一團。他在工作中經歷無數生死別離,領悟到生命更加深邃的真諦,他見證世間的人情冷暖,透過死亡看到了入殮師職業的真實和崇高,他對社長和女助手的關懷幫助深懷感激,對他們無比尊敬,對工作無比認真負責。他對入殮師人生價值的認同使得他甚至有些下意識地選擇了堅持,頗顯愚鈍的堅持,頑固不化的堅持。他臉上的落寞和心中的苦楚也大多源自於此——男性內心世界的巨大傷痛是無法用淚水來稀釋的,只能堅持。

不僅如此,可能師由於自己家庭的原因,大悟在責任這樣的問題上對自己甚至身邊的所有人都有著非常嚴苛的道德要求,他的道德渴求甚至會驅使他對和善的公司女助理大發雷霆。

女助理每天都會用精緻的小瓷碗泡上茶葉,做完有限的工作,而後靜靜坐下度過一天時光,她總是默默地坐著,用有些呆滯的眼神望著房子裡的某個角落,眸子裡是黯淡傷神的目光,如同電影悲涼哀婉的氣氛一般憂鬱。在她的身後,又有一段何等辛酸的故事!年輕時輕狂任性,為了心愛的人拋棄家庭和孩子遠走漂泊的不稱職母親,隨著歲月流逝只能日漸生活在有家不能回的孤苦和對孩子的深深愧疚之中,淪落紅塵,在酒吧的媽媽桑死後看到社長的入殮過程,就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死,渴望著有一天自己死後也能由社長親手為她入殮,未事生何談死,她在面對人世間的死亡時的剎那間的動容,是人性最具震撼力量的回歸。

浮生若塵,寄身滄海之一隅,芸芸大眾之中,平凡的人們各自過著自己普通的生活。不是驚天動地的英雄,沒有轟轟烈烈的壯舉,人們每日飲食起居、工作休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平淡,簡單,如同每日靜坐的女助手沉默的眼神,亦如同她精緻瓷碗裡淡淡的茶水。

然而生活卻也有其戲劇性的一面。正如誰又能想到,那個看似生活悠閒自得,喜愛在澡堂洗澡喜愛一個人與自己下棋的老頭子,卻工作在在殯儀館天天目睹人世間的陰陽相隔和生死離別,他所經歷的人生,怕是和他額上的皺紋一樣滄桑吧,他去澡堂洗澡去了五十年,每日悠閒而平靜,他和澡堂的老太太說說笑笑,最終卻親手送她告別人世化為塵埃,點燃烈焰的那一刻,他也還是無法抗拒死生無常的巨大傷感,暗自哽嚥著流下悲天憫人的淚水。

生活的外表是平凡而普通的,飽滿的內涵只會來自於和時間一樣久遠的長度、還有和空間一樣廣袤的寬度。任一個平凡的生命背後,怕是都會有一段故事,他們平凡的生活,積澱下大地般厚重的力量,終有一天,一切生命的積蓄都會隨著死亡橫空出世,回首照亮一生的道路。不知妻子生前用哪隻唇膏的丈夫在告別亡妻的最後一刻的動容,為變性人孩子耿耿於懷的父母在送走孩子的時刻心結的最終化解,一心盤算賣掉母親的澡堂蓋大樓賺錢的兒子在亡故母親面前的淚水,還有孩子們留在辭世父親臉頰上那苦中強作樂的鮮紅唇印。那一刻,生命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都隨著陰陽相隔的巨大悲涼湧動而出,盛開出象徵生命的花朵,照亮了人性的本真。

 

入殮師工作的特殊之處在於,他們總是需要在工作中儘量克制,面對巨大悲痛也要冷靜如常,時刻保持莊嚴肅穆,不能感傷或言笑。在亡者和家屬的面前,他們似乎永遠都只有一種表情,當然,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豐富的內心世界。大悟作為入殮師,恰好能夠站在如此特殊的角度近距離觀察死亡,審視生命的質地與重量。電影裡觀眾借大悟的角度體察生與死的視線是超乎尋常的,死亡的巨大衝擊力得到了緩衝,生死別離的震撼力絕不會像撕心裂肺的哭號或是徘徊不捨的糾纏那樣展現出來。入殮師工作的時候,家人和他們一樣靜靜跪坐在亡者身旁,心中巨大的波瀾也只能化作瀰漫於空氣的淡淡哀傷。整個電影都沉浸在這種淡淡的哀傷氣氛之中,它時刻提醒觀眾以旁觀者的角色審視生命,從生與死的陰陽兩相隔中尋覓缺失的親情,回歸人性的本真,發現生命的美好,最終得到精神的昇華。

電影用了很大的篇幅多次細緻描繪了入殮的過程,其實這是一件必須傾注心力才能勝任的精緻工作。面對故去的死者,需要用最大的虔誠與敬畏去還他們以最後的尊嚴,用心將已經冰冷的身體打扮得重新煥發生命的光彩,讓它們以最美好的姿態告別家人和曾經生活的世界。無論身前功與過,無論貧富尊卑老幼男女,皆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入殮師對生命最後旅程的裝點,應該像徵著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對每一個靈魂的凝視和思考。

無論是老社長還是大悟,工作時肅穆的表情和細膩的動作,都會讓人感覺他們好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死亡也變得安靜平和,如同瀰漫在雨季天空中的氤氳,傷感但不恐懼。整部電影從頭到尾都在描繪死亡,始終沉浸在一種哀而不傷的氣氛中。然而死亡卻並非主題,觀眾透過死亡,可以看到地是生命的價值,人性的光輝。死亡是一切存在方式的最終歸宿,是所有的宗教禮儀中最為隆重的生命儀式。所有的生命都應當並且必然在這樣的儀式中得到昇華,這一過程,恰恰在電影裡通過入殮師這一極其特殊的視角得到鑑證和某種詮釋。所有的生命輪迴,從繁華喧囂到最終的歸於沉寂,善與惡,對與錯,真與假,在最後的時刻都化作雲煙,而後以某種方式啟發生者發現生命的真諦,尋找靈魂的棲息。死亡之於精神層面的最大意義,大概莫過於此。

不禁想起葉慈的詩:

 

秋葉繁多,

根只有一條。

在青春說謊的日子裡,

我在陽光下招搖。

現在,

我萎縮成真理。

 

然而極具諷刺意義的現狀在於,入殮師的職業在社會中卻是被視為極其低賤的。妻子臉上無光,朋友躲避疏遠,孩子也會因父親從事這樣的工作而受到欺負。正如女助理所言:「做這個工作很容易影響心情。」其實又何止只有影響心情這麼輕鬆!

大悟曾反問,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是人都難免一死,死亡本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為什麼會如此忌諱貶低這樣的職業?是的,人所存在的世界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奇怪得沒有道理,這是怎樣的悲劇和病態?女助理的話早已暗示出無奈的現實——「納棺以前都是由家人自己來做,後來漸漸都改成了由喪儀社代勞。」至親至愛的家人,只因生死一線之隔而遠遠劃出界線,連最後的裝殮這樣神聖的送別也要花錢請別人來完成。小小的距離掩蓋著人與人情感上的多大的疏遠?在死亡的面前,這種疏遠就更加清晰地顯現出來。如同電影中幾筆帶過的片段,兒子不關注母親的生活只想著賣地賺錢最終悔恨對辛勞一生的母親交流溝通關懷太少,父母不關懷女兒的成長而只能在她死後哀嘆惋惜青春誤入歧途,這都是人性中最真切的關懷缺失的表現,人與人之間情感上隱秘而不易被看出的巨大隔閡在生與死的強烈比襯下一覽無餘地顯現出來,即使是最親的親人又怎樣呢?最終定要接受良心的拷問,最終怕是也都會深深地愧疚自責吧。想起電影中那位不知道妻子的用什麼唇膏、不關心妻子、蔑稱入殮師「靠死人吃飯」的丈夫,最終在被入殮師打扮得容光煥發的亡妻面前痛哭失聲,捫心自責,他也無法承受良知和親情的責問而深深反省。他對入殮師前後態度的巨大變化也很值得體察,電影或許是想通過愧疚的丈夫對社長和大悟的低頭致歉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入殮師職業的尊重和肯定,而更多貫穿於整個電影的,則是對整個社會、對人性中這一極為不正常的扭曲面的無情批判。

無奈現實是難以改變的。大悟這樣的人照樣得面對來自社會的巨大壓力。劇中某時大悟在為死去的年輕女孩整理遺容時,家人的爭吵打斷了沉默的氣氛。憤怒的親人對著騎車出事導致女孩死亡的小青年狂吼到:「你們有辦法贖罪嗎?你們能永遠做像他一樣的工作,為自己贖罪嗎?」他說著指向大悟。贖罪,在世人的眼中,這些整天奔著出喪的人家而去,「靠死人吃飯」的人,所作的工作乃是一種贖罪。入殮師是為社會所不容、世人所不齒的,他們應是躲在世界最陰暗角落裡的罪人。女助理的情感中或許也摻有這樣的成份,她每日靜靜坐在小樓的辦公室裡,泡茶,而後靜靜地發獃,她或許已經把對家庭和孩子的愧疚和悔恨寄託在從事如此卑賤的工作上,聊以此進行贖罪。可是大悟呢?他怎麼會成為罪人,幹起了如此低下骯髒的行當?那一刻,大悟眼睛裡的憂傷是顯而易見的,心中堅守的城池又一次遭到沉重的一擊,他終於再也無法忍受。

 

一個多月前忽然收到姐姐發來簡訊向我推薦《入殮師》這電影,她還不知道我看過。實際上已經有好些人向我推薦它了。我和姐姐聊電影直到夜半,在回復她的一條好長好長的簡訊里說我覺得電影最精彩的部份就是大悟辭職時與社長在樓頂小閣裡的對話。這個片段,實在讓我難忘。

小樓頂層的小閣是社長的暖房,裡面已經被社長悉心培育的花草樹木佔據了大部份空間。時節正值深冬,僅一層玻璃之隔,窗外便是灰濛濛的天空和城市,寒風中,是漫天飄舞的飛雪,而窗內,草木滋養花朵綻放,大木桌的正中嵌入烤爐,炭火上美味飄香。想起當年王禹偁被貶黃州時破竹築亭,聽冬日密雪有如碎玉,抑或蘇子由號稱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雲的小亭謂「快哉」,大概也無出其右吧。

大悟看到桌上社長妻子的照片,才知道她已經去世九年,九年里,社長一直從事入殮師的職業。而誰又能想到,九年前,社長的第一件「作品」,正是自己心愛的亡妻。

大悟恰好趕上了社長在炭火上燒烤河豚的魚白(還不太清楚是什麼東西),兩瓣恰好一人一個,兩人分享美味,饞得甚至像孩子一樣吮指。

「這也算是遺體——生物得靠吃其他生物才能生存。不過,這些植物自然另當別論……」社長的話似乎有所指,吃魚白的鏡頭也被刻意放大,這些應當有所象徵。電影是否在暗示,天地無言,四時有序,萬物成理,死生有序,而生命的最高意義,便是遵循這最古老最樸素的自然法則,寓形宇內而生生不息?大悟曾經站在橋上看到河中拼命向上游游去的魚,它們一直游到精疲力竭一直游到死亡也不停止,大悟感慨它們的悲哀,為了死而努力,是啊,原本也可以不這樣的,但是,自然有定數,萬物自遵循,卻是亘古不變的至高準則。

整部電影中時時可見這種隱喻性的暗示。聖誕夜裡,社長、大悟和女助手三個孤單的人齊聚慶祝,被刻意放大的吃雞肉的情節,是否有所象徵?殯儀館裡,看慣了人間生死別離的孤獨老人按下點火開關時的瞬間的閉眼,又飽含怎樣的淒涼?大悟從河灘上撿起石子,鄭重地送給摯愛的妻子,如大悟所言這石子代表的心情,到底會是何許?報紙上被錯寫成「旅途協助」的廣告詞,到後來也成為動人心魄的讖語,會否是入殮師的不平凡生涯的最好暗示呢?還有女助手對初來乍到的大悟談起棺木也分等級時說 「變成灰燼後都一樣,人生最後的購物是由別人做決定」,這意味深長的話語,怕是多少有些無奈宿命的味道在其中吧?《紅樓夢》里被曹雪芹用到極致的草蛇灰線式隱喻,在多年以後的日本電影裡又一次淋漓盡現。恰如東京的石堤上被大悟和妻子放生的章魚,閣樓地板上的琴角磨出的凹坑,田野里大悟用兒時的大提琴拉出的曲調,雪野上社長和大悟驅車前進時灰白的視野,靜默時女助手空洞凝滯的眼神,爐膛里瞬間燃起的分割陰陽的火焰,還有父親手中忽然掉落的石子,澡堂老太太戴了多年的心愛圍巾,還有電影裡那麼多飽經滄桑的人,他們如低吟如高歌般的冷暖人生,怕也總是會讓人若有所思吧。有所思,所思向何處尋?大悟在幽深的夜裡拿出兒時彈奏的大提琴,輕撫斷弦所細細思忖的,大概也是同樣的命題吧。

 

最後想說的是,電影隱隱表達出的那種價值觀,總是會讓我不自禁地想起片中古老瓦屋下的日式澡堂,它所象徵的那種生活方式抑或態度,緩慢而不急促,平淡而不奢華,卑微而不傲慢,隱約而不突兀,富有世俗生活的質感,樸素,平凡,安詳。做一個普通的人,一個平凡的人,像千萬個大悟一樣隱沒在人海中不喧譁的人——他們構成了世界的全部。儘管時光總會遠去,歷史的車輪會不斷碾碎舊世界帶來新世界,沒有人能夠阻擋,瓦屋也總會有消亡的那一天,如同人的生和死之不可抗拒,但,總會有一些東西永存,即使只在記憶里。

遙想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在大雪紛飛的冬日夜晚,會否還有人像大悟和妻子那樣,在小閣樓下相對而坐?古老的三角形長木桌上,玻璃酒杯洋溢著溫暖的氣息,舊日的留聲機里,重又奏起懷舊的曲調,木窗欞上,早已積滿蓬鬆的積雪,從玻璃上可以看到隱隱倒映出的淡淡燈光,寂寞而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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