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落
2010-07-10 06:38:37
深綠
十二歲時,隨小舅去相親。孩子不過是幌子,他們剛談得起興,我就被打發到別的屋子裡去。那間屋朝南,窗外就是院子,不種點什麼是不可能的,一架子絲瓜藤,順著窗戶拉到屋頂上去,一屋的幽綠里,坐著一個人,是女方的哥哥,高個子,白襯衣,在那裡搗鼓航模,冷著臉丟過幾本漫畫書來給我看。我早就看見他床上有半床的雜誌,都是平常少見的,卻還是耐著性子先翻了半本漫畫,才拖過雜誌來一本一本讀,有一本《世界之窗》裡,以很長篇幅詳述《唐朝豪放女》,「強盜逼迫魚玄機與綠翹進行情慾遊戲」之類的字句,看得我心旌動搖。
此後幾年無話。直到一九九零年,《春去春又回》於春節登陸央視,在心裡徘徊幾年的名字總算變成具體的影像。我細看夏文汐,無論如何也不是顛倒眾生的樣子,整齣戲又是青灰色的調子,她平常人家女兒的角色身份,又限定了她的裝扮,她的美是稀薄的,是靈光一閃的,得觀眾貼補的,唯一看得出的,是她的沉著果敢。戲播完了,連擔任配角的馬景濤李立群都成了口口相傳的名字,她卻石沉大海,在九零年代初的民初戲狂熱衷,也算罕事一樁。現在想起來,那時段的大陸人,正從美的飢餓中過來,非大魚大肉式的美不能饜足,品賞的過程略微複雜,也招人不耐,而夏文汐恰恰是曲折的,需要映襯的,需要時代打底的。
十年後,《唐朝豪放女》、《唐朝旖麗男》、《烈火青春》、《花城》、《花街時代》、《怨女》陸續以DVD形式出現,暴飲暴食的驚魂時刻過去之後,她的好處慢慢浮出水面。
她好在那裡?演技?她其實沒有演技,相較於同時在《烈火青春》中登場的葉童,她欠缺一份演技派的活潑,她若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初試就會被刷下,她一味沉、澀,像防空洞磚壁上的青苔。她的秘密全在於她的美,儘管她有一副在李碧華和亦舒看來,仿似小男孩一般的身板。但她著實有一種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氣派,越是周圍浮華艷麗,越能襯出她來,《朝花夕拾》裡,她最美的時刻,出現在方中信和她在花田漫步那段,這是擁有Hermaphroditus式雌雄同體氣質者的普遍特質——需要映襯。杜拉斯曾說,女性的美是溢出的,男性的美是收縮的,雙性氣質擁有者卻兼有兩種美的長處,本就互相映襯,再有四週的對照,更是扣人心弦。
然而,為什麼《唐朝豪放女》裡是她?會不會讓人對那個時代富麗豐腴的想像踩空?似乎沒有。電影裡的事物,太接近想像,反倒有種笑臉迎上的假,非得有點落差,才有點意料之外的相信。那個時代未嘗不是那樣的,錚錚的、荒涼的音樂,蕭蕭的、冷中求暖的人際關係,還有那麼一個性別理念破綻百出的女人。
或許因為《唐朝豪放女》和《唐朝旖麗男》,後來看到王小波小說《青銅時代》、《黑鐵時代》,馬上就想起她來,尤其那篇《舅舅情人》:「從前她在終南山下,有一回到山裡去,時值仲夏,悶熱而無雨,她走到一個山谷里,頭上的樹葉就如陰天一樣嚴絲合縫,身邊是高與人齊的綠草,樹幹和岩石上長滿青苔。在一片綠蔭中她走過一個水塘,淺綠色的浮萍遮滿了水面,幾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女孩說,山谷裡的空氣也絕不流動,好像綠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濃綠之中,她看到一點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
深綠的美,有點獰厲的美,正是夏文汐。而這種美,要在吃飽了撐著之後,才能慢慢體味。她此時復出,似乎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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