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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

反基督者/撒旦的情与欲(台)/失落伊甸园(港)

6.5 / 137,168人    108分鐘

導演: 拉斯馮提爾
編劇: 拉斯馮提爾
演員: 威廉達佛 夏綠蒂甘絲柏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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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註銷]

2010-07-12 00:11:23

看法




不免「重口味」,但總覺得這部電影似乎也可以順勢找到福柯。暫且拋開男性女性的Gender Politics,先來看一段Pathless關於本片細緻的攝影機語言分析(見其《重要細節之掃瞄》「3、攝影機運動」/ http://movie.douban.com/review/2764768/?post=ok#last ):


【醫院裡,在丈夫宣佈成為妻子的精神醫生後,他們進行了第一次談話,但此談話的拍攝充滿了頻繁的跳軸現象。丈夫此刻試圖進行一個心理治療的對象化,但是跳軸意味著他的妻子拒絕成為這個對象,也即這場治療在一開始便意味著對象的「不准」。

第二次對話是床上,妻子此刻談論她身邊的男人作為丈夫和父親的缺席,她指出男人疏遠她與孩子。鏡頭所給的是以女人為前景看向男人的畫面。她連續說出的一段話,都是以此原則為構圖的碎切畫面,給觀眾造成了一種要質問男人的印象。但是很快,當男人反問為何女人沒有寫完論文的時候(韃靼記得,這時男人試圖將問題引到另一個界閾),鏡頭將男女置於同一平面,但男人位於上方,女人位於被俯視的下方。女人只答說「這次你不懂」(韃靼記得原話為:「你的確懂得許多事,但這次你不懂得。」),轉向男人要與他M.L。這整段攝影機的運動,明顯地揭示了「醫患關係」與「合體關係」的對抗。

第三次(權且略去白天他第一次問她怕什麼的那場戲)對話也是在床上,這是一個精神分析的典型扮演。醫生在旁邊拿著紙和筆,引導躺在床上的病人說出內心的秘密:伊甸。手持攝影的固定鏡頭的方式揭示了所謂治療的暫時「成功」。但是接下來,妻子要和丈夫做愛,但是丈夫卻無法融入或者說無法忍受「合體關係」,妻子於是咬傷了他的乳頭。】


Pathless所說丈夫與妻子「醫患關係」與「合體關係」的對抗非常到位,並且Pathless還提到妻子的「另外邏輯(非理性)」——當然不是簡單的性別心理學問題——已經很接近福柯所謂「瘋狂」與「理性」的關係了。或說丈夫的精神治療方法同「理性」——福柯筆下的笛卡爾「我思」很接近;在此處,一種可稱為「觀照」的思,注視自身的「瘋狂」而不為之帶動。因可以分離觀察,則證明觀察者同時即可外於「瘋狂」而獲得一個平靜空間。而「醫患關係」毫無疑問的將「瘋狂」推定在一個幽禁處,「理性」劃界並照明了非理性。這樣,非但妻子的伊甸本能被破壞,和丈夫的「合體關係」也被破壞了。


有關對「非理性」也即瘋狂的結構性考察,福柯曾提到「瘋(愚)人船」。通過中世紀瘋人,福柯這樣形容被教會驅逐流放的瘋狂:「他被送到干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無際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給脫離塵世的、不可捉摸的命運;他成了最自由、最開放的地方的囚徒:被牢牢束縛在有無數去向的路口。他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他將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們不知他來自何方。只有在兩個都不屬於他的世界當中的不毛之地裡,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鄉。」但因一個同樣不可索解的「奇特的逆轉性原理」,史前的本然瘋狂(未經理性介入的存在本身)所遭受的中世紀命運(流放),在此則具有一種「神秘的正面性」,一種「屈辱和光榮的辯證」。福柯以瘋人前身「痲瘋病患」和教會的關係進行思辨,他說:「雖然麻瘋病人被排斥在這個世界、這個有形教會的社會之外,但是他們的存在依然是對上帝的一個可靠證明,因為這是上帝憤怒和恩寵的一個表徵。……他們在自己受到的排斥中並透過這種排斥實現自己的拯救。透過一種與善行和祈禱相反的、奇異的厄運的作用,麻瘋病人被沒有伸過來的手所拯救。將麻瘋病人遺棄在門外的罪人卻給他打開了通向天國之路。(1)」


福柯認為,文藝復興以後,瘋狂不再是瘋人所追求的「善」,瘋狂逐漸喪失了與真理與世界的對應關聯:「它不反映任何真實的事物,而是秘密地映照出人對自己的武斷夢想,瘋狂與真理與世界不大相關,與它有關係的是人,是人對他自己所能覺察到的真相」(2)。聯繫福柯有關瘋狂橫向結構描述,應該說其暗指了基督教於這個過程裡的作為是一種微妙的「下墮」。因福柯明確的說法,自15世紀,基督教思想並非令人稱道地介入了瘋狂與真理與世界的關係:「瘋狂和理性,彼此既是相互肯定,又是相互否定。瘋狂不再是世界暗夜裡的絕對存在:它只是相對於理性的存在。這個相對性在使得兩者迷失的同時,又將兩者挽救」(3)。瘋狂下墮為「相對於理性的存在」的「非理性」,失去它神聖的另類地盤,被「監禁」起來,變得世俗化了。因而在事實上看,基督教在社會現實中代理上帝行使權力的必然後果是:瘋狂化約為撒旦,進而化約為一種心智疾病,化約為社會化的混亂和秩序的冷性關係。


回到影片,在一個遠離現實的空間裡,瘋狂正經歷類似福柯筆下的轉變。很顯然,妻子在丈夫的內心,就是這樣經歷了一個「伊甸→撒旦→非理性→精神分裂→罪犯」的垂直下落過程。按福柯,丈夫「治癒」妻子的堅忍願望一旦退縮,妻子的憤怒就不難理解,而妻子恐懼丈夫的離去,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奇異的「共同拯救」——即「合體關係」之謂行將徹底坍塌。瘋狂面對的不再是上帝,而是作為其代理的「基督教/理性」的「混亂」之治,那麼,「疾病-治療/混亂-秩序」就不可能繼續瘋狂和理性之間可逆轉的關聯,更沒有可能在「排斥中並透過這種排斥實現自己的拯救」,而完全是一對彼此壓制並消除的關係。及至,「在壓制的終點,爆裂成為必然」(4)。在這個角度,可說Lars von Trier 相當準確的處理了這個爆裂。丈夫不能容忍妻子使用一個槓鈴盤穿過自己的腿肚並以螺絲絞緊,他難以行動——這是一種「混亂」對「秩序」的反向監禁。丈夫殺死妻子也是必然了:此刻僅是一個輸贏問題。Lars von Trier 的兇狠之處,在於徹底取消了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共同拯救」的基礎;影片在最後的輸贏「性」角力中,以男女「合體關係」的器官去除——妻子砸毀丈夫的Penis,並剪去自己Clitoris,終止了「共同拯救」的可能。於是不論基督道路確然與否,同於福柯,影片所述乃是:「(史前)瘋狂」是含有一種內在的陟升性,必其有超基督教/理性。但怎樣回溯並上達,仍然是個問題。


也許電影是Lars von Trier對自己恐懼症的一個「致敬」,同時也是交給自己敬愛的塔可夫斯基的一個答卷,不得而知。事關終極的神性道路,不能世俗化的去理解,那只會簡化為疾病的隱喻。電影意象實在過於複雜,我無法捕獲更多。我感受到Lars von Trier的暗色幽默,是影片中丈夫鑽入疑似柏拉圖的洞穴保命,辯證的微妙顯現出來——無論怎樣,女性(非理性)總會找得到男性(理性)藏身之處,尖叫著像掘墓一樣用管鍬把他挖出來。而假如僅是這樣一種「(史前)瘋狂」的復歸,也未必是神性的可能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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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瘋癲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相關譯文如下(未註明出處的福柯語均為此譯本):
雖然麻瘋病人被排斥在這個世界、這個有形教會的社會之外,但是他們的存在依然是對上帝的一個可靠證明,因為這是上帝憤怒和恩寵的一個表徵。維也納教會的儀式書上說:「我的朋友,主高興讓你染上這種疾病,你蒙受著主的極大恩寵,因為他願意因你在這個世界上的罪惡而懲罰你。」就在牧師及其助手將麻瘋病人倒拖出教會時,還在讓病人相信自己依然是對上帝的證明:「不論你是否會離開教會和健康人的陪伴,你依然沒有離開上帝的恩寵。」在勃魯蓋爾(Bruesnel)的畫上,在卡爾瓦里,人群圍在基督身邊,而麻瘋病人與他仍保持著一定距離,但永遠是在爬向卡爾瓦里。他們是罪惡的神聖證明。他們在自己受到的排斥中並透過這種排斥實現自己的拯救。透過一種與善行和祈禱相反的、奇異的厄運的作用,麻瘋病人被沒有伸過來的手所拯救。將麻瘋病人遺棄在門外的罪人卻給他打開了通向天國之路。「因為他們對你的疾病保持了克制;因為主不會因此而恨你,而要使你不脫離他的陪伴;如果你能忍耐,你便會得救,正如麻瘋病人死於富人門外但卻被直接送入天堂。」遺棄就是對他的拯救,排斥給了他另一種聖餐。
(2)此處所引福柯選自林志明譯本《古典時代瘋狂史》。另參看《瘋癲與文明》相關譯文:「它不反映任何現實,而是秘密地向自我觀照的人提供自以為是的夢幻。瘋癲所涉及的與其說是真理和現實世界,不如說是人和人所能感覺的關於自身的所謂真理」。
(3)見林志明譯本。
(4)見林志明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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