獏麻達
2010-07-13 07:30:08
挑釁,對抗與渴望
沒有人像羅曼波蘭斯基一樣如此悲切地用一生來踐行藝術的浪漫、血腥、孤寂和殘忍。當我們27歲的時候,我們在想什麼?端坐在辦公桌前,認真考量失敗的青春、逝去的愛情,然後回家面無表情地與網路上的陌生人調情,最後抱著枕頭和薯片在電視機面前溫習肥皂劇。10點一過便滾回房間裡,企圖做一個不著邊際的噩夢把自己喚醒。
波蘭斯基的27歲,是一場晦暗的風暴。這一年他搗鼓幾個中年人和一個比他小幾歲的小男孩,拍出了《水中刀》,一部不可理喻的青年電影,充滿寓言和批判。在溫柔的薩克斯背後,深情地埋怨起感情的不可靠和出路的未知。
「水中刀」是一片鋒利的柔情。在電影所構築的人物關係當中,這是一個恰如其分的隱喻。
一對步入中年的中產階級夫婦開車去海邊「遊艇假期」的途中,遇到一個搭便車的青年學生。丈夫出於一種古怪而秘密的炫耀心理同意帶年輕人一同上船度週末。為了與中年夫婦的富有和階級優越感相對抗,年輕人自稱是一個「徒步旅行者」,一方面這是一個具有詩意和學生氣的身份證明,同時也將自己即將「一對二」的劣勢隱藏在標籤下。《水中刀》的劇作依據正在於這場三角關係中力量的平衡和失衡間傳遞的張力。
黑白影像往往在表現人物的輪廓、佈景或自然風物的質感方面有卓越的視覺感染力。以伯格曼的《野草莓》和維姆文德斯的《柏林蒼穹下》為例,黑白電影的構圖和明暗處理都異常精美,甚至隱秘地透露出彩色膠片所不具備的性感。然而《水中刀》在影片開頭的一長段夫婦在車裡的沉悶鏡頭卻刻意淡化了這種質感,擋風玻璃上映出連綿不絕的樹影,使人物的面目不斷地被遮蔽。整個片頭色調黯淡、模糊,時刻籠罩在灰色的陰影下。
中年夫婦在輕快而疏離的鋼琴曲中行駛在鄉間馬路上。路邊景色荒涼蕭索,丈夫與妻子之間縱使還有一吻,但妻子表情像極了一枚鑲著五官的木頭。她戴著形狀怪異的眼鏡,嘴角邊有一絲譏誚的笑意。波蘭斯基在這裡玩弄的電影技巧非常隱蔽,它不以古怪的構圖或者狗血的情節奪人耳目,而是以多個固定鏡頭瞬間捕獲到兩人各異的冷漠神情,從而在情緒上為兩人的關係敘述埋下伏筆。
青年的加入使夫婦的關係驟然暴露在世介面前。起先丈夫以絕對的專制和強勢的姿態呵斥青年,他因此處於非常低弱的地位,對上流社會的物件——夫婦的車子十分羨慕,這種羨慕是小心翼翼的,附帶著年輕人的倔強和自尊。他的機警和小聰明立刻給夫婦之間淡漠的氣氛增添了一絲鮮活。他們來到水邊之後,青年提出幫忙把車上的東西運到遊艇上。當他真正介入到中年夫婦所生活的環境中時,那種陌生的富有的刺激令他有些搖擺。但他努力保持鎮定——當然偶爾流露出一點故意的不屑。
丈夫在取得首輪力量博弈的勝利之後,試圖以不動聲色的挽留來鼓動青年參與到他與妻子日益沉悶的二人世界中,尋找一點炫耀和控制的快感。當青年被男人喚回來走向遊艇的時候,不安的浪漫悠閒的旋律響起,預示著故事的正式開啟。「我知道你會叫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玩下去。」
前兩幕戲構圖都非常簡潔,在幾乎沒有任何背景佈景的情況下將人物放置在畫框中。甚至到了水邊之後,除了幾根豎立在水中的杆子和幾艘停靠的小船,沒有任何多餘的佈置。水面空蕩寂靜,只有水鳥飛過。
青年與丈夫的第一次衝突發生在「水中刀」現身不久之後。丈夫告誡青年帶刀要當心,隨後想以一個親身經歷來說明這一點,但青年打著哈欠,第一次表現出對他的怠慢。丈夫在三人關係中的至高地位頓時受到了挑戰,他立即表現出煩躁和不滿,命令青年「把帆腳索盤起來」並以拒絕教青年打結來保證絕對的控制地位。青年表示了對其命令口氣的不滿之後,仍然作了態度良好的妥協,主動引出新的話題,旁敲側擊地談論起軍隊。
兩人的第二次正面衝突表面上仍然是青年主動挑起的,他嚴肅地向男人提出抗議,「我是徒步旅行者,不是碼頭苦力」。男人則毫不客氣地回應道:「你是個懦夫」。妻子作為兩人衝突的局外人突然出面向青年妥協,她在丈夫面前庇護青年反而激起了青年的好勝心,在女人面前,無論年齡高低閱歷深淺,男人之間的爭鬥都會顯得格外尖銳。最後這場青年的抗議看似賭氣和胡鬧,無果而終。
羅曼波蘭斯基對於構圖意義的建構有著特殊的偏好,他往往熱衷於用畫面中極少的元素來表達有趣、深刻的含蘊。例如幾個單人鏡頭中,從甲板上方的大仰拍不留餘地的刻畫出三個人迥異的觀點態度。
一個荷爾蒙旺盛的年輕男人在女人的注視下爬到了桅杆頂端,他站在安全的制高點上公然對腳下的男人叫板。影片中,妻子對丈夫的初始關係是「應和」,是一種附屬的被控制的關係。自從青年的介入,她開始向這層關係的另一方向挪移,她開始以優雅的方式反對他,偏護他的對立面。她像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把青年置於羽翼之下,甚至在青年因為莽撞和固執把湯打翻之後,仍舊把自己的那一份分了一點給他。
對於中年夫婦生活的瑣碎和平庸,青年毫不遮掩地袒露了嘲笑和譏諷。而這正是中年人最脆弱的軟穴,夫婦終於又並肩站在一起,抵抗這種來自「年輕」的侵犯。
青年的一腔熱血在影片三分之一處製造了第一個小高潮——他決然地把船槳扔進了水裡。這回動真格的了,觀眾想,他們之間的矛盾似乎升級了,接下來幾分鐘說不定會有人被扔到水裡……在這片荒蕪的水中央,任何挑釁和爭鬥比陸地上更具戲劇性,當三方力量不能達到平衡時就會製造足以覆沒所有人的危機。
如果說年輕就像那把彈簧刀,對處於中年危機的男人來說有著虛妄的威脅,青年用遊戲的方式又一次對男人的強勢實施抗衡。
一味的對抗未免乏味。電影在影片進行到一半時設置了一個「公共危機」:擱淺。至此之後,三人的關係趨向穩定,青年主動參與到其中,不再自我孤立和被孤立。他們進入船艙躲避大雨,青年第一次窺探到了女人裸露的背,他與她之間性的張力開始明確地呈現在螢幕前。一隻柔軟的平底涼鞋,一曲憂傷纏綿的情歌,對青年來說是致命的誘惑。這一絲渴望擾亂了他的心,他躊躇著靠近這個漂亮成熟的女人,當然並不那麼放肆。在展現他們彼此之間的化學反應時,黑白電影體現出它獨特的無與倫比的畫面質感:女人坐在甲板上抽菸,修長的腿,那雙平底鞋,青年赤著腳走過她身邊……這是只有電影才能透露的迷人訊息。
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太熟悉彼此的氣息,以致於男人很快就可以覺察到那種輕微的情感震盪。當我們看到他被甲板擋住了半邊的臉上露出懷疑和偷窺的神情,不禁為這種影片隨處可見的悄無聲響的洞察而驚嘆。雖然沒有證據,但青年顯然成為了他的想像敵,他蠻橫地對青年頤指氣使,想要通過這種專制來換回妻子所有的注意和順從,只是這樣會使他越發陷入被動。這時本片的第二個高潮出現了,男人把青年珍愛的刀扔到水裡,引發了兩人之間蓄勢已久的戰爭。男人試圖激怒青年來寬慰他自己的嫉妒,順勢把青年推下了水。這又點燃了妻子對他的不滿和憎惡。「你知道自己是什麼嗎?裝腔作勢的騙子,你只想在一個孩子面前賣弄自己!」夫妻兩人互相詆毀,用激烈的言辭指責了對方一番。男人下水去找青年,而他正躲在浮標後面靜觀其變。他游回了遊艇,這時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正是觀眾隱隱期待的。他聽到她哭了,所以他在徬徨中爬上了船,女人因為他的謊話給了他兩個耳光,隨後立即到船邊呼喊丈夫,但是水面中沒有再出現男人。接著妻子與青年之間發生了一段帶有訓誡口吻的對話,她觸碰到了他脆弱的自尊心,於是到達了本片的第三個高潮:這個男孩子在這溫柔的拷問中卸下了盔甲,他需要吻她,證明他也是一個有能力吻她的男人。女人在性的張力下往往只能束手就擒,何況她也對這個年輕男人的莽撞無畏和羞澀頗具好感。她對他的渴望並不略於他。
這是一次「背叛的完成」。他們之間關係最極端的可能實現了,再停留似乎也失去了意義。幾個回眸之後,青年走了,妻子回到岸邊,丈夫正等著她。一切回到起點,只是坐在同樣位置上的兩個人心情有些複雜。妻子在淡定的表情中略施悔意,丈夫藉故事坦言自己「太過自信了」。車子停在路口,一個寓言式的畫面作為全片的終結。
《水中刀》的妙處在於,它始終在極有限的空間範圍內觸發尖銳的衝突矛盾,然後又以克制和冷靜來處理這種複雜微妙的關係變化和力量抗衡。在三人的兩兩關係組中,對抗是最基本的戲劇點,然後基於這個爆發力源,再次賦予它曖昧和混沌。妻子和丈夫關係的不穩定性就是很好的例證。在他們細微對抗的瞬間,又混雜著往日的情愫,昔日的溫存。男人和青年之間在年齡上心態上的比照也可以映射「對抗」這一命題。「渴望」則對應著附加在表層衝突上的含糊性。在這樣的曖昧不清當中,角色之間現在以及將來的關係詮釋會得到最天空間的延伸,而這種多重解讀的心理描繪通過鏡頭語言的組裝,更加突現了一個電影的容量。成功劇作的攝人心魄之處,正在於電影作者對人與人,人與物,人與世界的關係最大限度的探索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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