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煤氣燈下--Gaslight

煤气灯下/瓦斯灯下

7.8 / 25,111人    114分鐘

導演: 喬治庫克
編劇: John Van Druten Walter Reisch
演員: Charles Boyer 英格麗褒曼 約瑟夫考登 Dame May Whitty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索博利叔叔

2010-07-17 22:11:04

資本,放下你的鞭子!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看到一部電影流露出了那麼多猙獰的詩意,然後在詭秘、陰森、壓抑,又異常美麗的氛圍中,把人帶入了一個不得不暫停歡笑與悲哀、擱置仇恨或感動,同時,不得不開始深入思索的境地。《煤氣燈下》是有關仁愛的散文詩,也是射向資本的檄文。當安東情不自禁地吟誦著自己追求一生的珠寶,當卡麥隆拿出一隻手套,並最後與寶拉站到寧謐的世界之中的時候,我的思想已經完全超越了一樁謀殺案,也徹底忘卻了那個帶有欺詐性的婚姻過程,轉而對我們生存在其中並且早就習以為常的社會環境進行審視。
有人說,作品批判精神是藝術之外的東西,且在批評中必須排在藝術性分析之後。如果上帝不是一個靈,而是一個實體,定要因憤怒而親自站出來主持正義,將這種荒唐透頂的觀點撕得粉碎。《煤氣燈下》應是上帝之手吧,它所書寫的一切看似離一個普通人很遠,實則息息相關。我為那引人入勝的情節所吸引,欣賞著複雜生動的形象與表演,沉醉在黑白片單純的技術手段之中,但是,這些被極端強化的藝術性內涵是被巧妙而明確地詩化的,如此便造就了一個效果:所有詩句需要整合,共同指涉背後那觸目驚心的思想,共同完成針對資本的一次毀滅性批判,並且將那些在我們心中勾起的仇恨引向了更加光輝的人道主義境界。
當然,如果直接談社會意義而不去讚嘆那一代藝術家的純潔的心靈以及高絕的技藝,我必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不錯,與今人那些故弄玄虛、言之無物,卻又冗繁瑣碎的聒噪相比,這部作品無比純淨。影片的情節以及其中的人物心理都細緻入微,一幅肖像、一隻手套、一封信,乃至整個心靈控制的過程、整個陰謀及其潰敗,每一個細節都在向觀眾展示著真誠的匠心。自短暫的、兩個星期的愛情出現,自安東希望回倫敦,並且奇怪地奪下那封信開始,我們便已經知道這位格利高里在兇殺中存在重大嫌疑,大的懸念已經被終結了,真可謂藝高人膽大。影片只保存著精彩的心理控制的展示和一些細節處的懸念,去吸引我們繼續關注,比如樓上的腳步聲和莫名其妙變暗的煤氣燈,詩意濃重。從桑頓廣場那個夜晚,一直到所有的真相大白於天下,人物傷痕纍纍的感情也有了歸宿,這是一個如夢如幻的旅程,一場兇險的夢。最終,所有的磨難歸於一種崇高,一種我們在莎士比亞傳奇劇中常見的崇高與壯麗。極度寫實的外表遮掩不住影片充滿魔幻與隱喻的核心。
九號房子就是一個多麼寫意的場景,它是上帝與魔鬼互不相讓、劍拔弩張的地方,兩種信仰之間瀰漫著硝煙的戰場。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在我看來,這部影片的主題內容是兩個「小男孩」的較量,他們都是單純地懷著自己的信仰去闖蕩世界,去爭奪自己所愛的珍寶。然而各取所需,又如何會變成殊死的較量呢?
安東和卡麥隆,一個是罪犯,一個是警察,他們本是社會所規定的、自然而然的對頭,但是,在影片中,我們看到這種因社會身份而產生的衝突被創作者有意識地一再淡化。從一開始就沒有一條查案的線索,這是被所有人,包括所有觀眾放棄的無頭案;而且後來卡麥隆在警局查閱資料、了解情況的時候也並沒有什麼新奇的發現讓人們感覺這個死案有了重生的希望或者查下去的必要。因此,他們的衝突不是根據客觀的生活常理自然發生的,而是電影藝術家嘔心瀝血為我們獻上的一首詩。
這是兩個具有癖性性格的人物形象,兩個現代的堂吉訶德。屠格涅夫在《哈姆萊特與堂吉訶德》中挑戰了赫爾岑對堂吉訶德的批判,認為塞萬提斯創作了一個英雄。他說,與哈姆萊特相比,堂吉訶德更是偉大,因為他從來不用脆弱的思想去分析自己的信仰,而是真正將那種理念奉若神明,讓它永遠超乎自身之外,在自己面前召喚著人走過人生的長途。
安東是一個資本的信徒,虔敬的苦行僧。珠寶作為資本的代言,像奴隸主的管家一樣不斷舉起鞭子抽打著他,讓他為自己奮鬥。而他似乎在享受著這種怪誕扭曲的奴役。「珠寶是有生命的。」這是他由衷的感慨,與其說珠寶是他所追求的東西,不如說他是被珠寶呼來喝去、無所不為的小廝。資本揮舞著看不見的鞭子,完全控制了他的靈魂,彷彿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祇,擺出最殘酷的誡命要求使徒們用整個人生去遵守、跟從。追尋珠寶是安東的信仰,這個荒誕、畸形的信仰和我們生活中熟知的那些宗教一樣,把人變得非常純粹。但安東的純粹是多麼邪惡而醜陋!他一心一意地、虔誠地毀滅了一個人的生命,計劃周密,自覺意志無比強大;他又如此騙取了一個姑娘的感情,效率極高而且自己的心靈完全沒有受到感情的觸動。自然的人的所有屬性消失殆盡,在他的靈魂中,全部的情感無聲無息地給資本讓出了空間,從此,這種追求與之相粘合,一生不離不棄。同時,在資本的鞭策下,他爆發出強大的生命力,他用人類生命的最剛烈的能量撲向珠寶,真像是一次精神層面的朝聖。影片用了很重的筆墨去描繪他對寶拉的思想控制,在這個行動中,他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能力。利用女僕等因素製造環境,設計各種小圈套進行恐怖的精神暗示,一切行動都是奪魂絕招,打得姑娘的靈魂血肉模糊他在所不惜。最重要的是,他這個控制思想的過程完全是藉助寶拉對自己愛情,但是,他從來沒有為對方本質上的不設防而產生一絲憐憫。我們常說的「鐵石心腸」恐怕不過如此。
分析這個人物,邪惡這個形容詞變得有氣無力,因為他是一個那麼癲狂的、理性淪喪的人。如果暫時拋開我個人對他的評價,僅僅看他表現出來的樣子,那麼甚至可以說,他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心無旁騖,一心求索著腐爛的金錢。我覺得,他也許在內心深處都不明白自己錯了,這樣,他才敢於當眾誇張地讚美倫敦塔的珠寶,敢於那麼急躁地奪過寶拉手中的信去暴露自己。他是一個教育失敗的孩子,心靈是純潔的,裡面只有珠寶,甚至都沒有去多想珠寶能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麼福利。
我以為,如果我們僅僅把他當成一個精神病患者看待,而不去追求病源,則無異於對人類靈魂的不負責任的蔑視。教育安東的是我們的世界,資本長年來進行著高壓統治的社會環境,現在,這個環境也在不遺餘力地教育著我們每一個人!幾代人的堅毅的精神全部在橫流的物慾中化為齏粉,急功近利的性情代替了原先的仁厚、誠信與高尚,個人主義肆虐在各個階層的人際關係當中,把生存的世界變成了一個毫無安全感的地獄。我們從小受著競爭的教育,把身邊的人都當成對手,長大後不惜讓善良的本性變成狡猾與詭詐,向著一切他者舉起盾牌,投出長矛,讓本可以精彩紛呈、寧靜柔美的一生在不流血的、毫無意義的鏖戰、廝殺中膽顫心驚地蠕爬過去,最後發現生命早已不知不覺地乾涸了。而人們付出了那麼多可貴的東西究竟在追求什麼?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的靈魂為什麼殘缺。社會環境把人塑造成資本的信徒,讓有限的資本挑起信徒之間的紛爭。我們不是和安東有著同樣的信仰、同樣的癖好嗎?只不過他的信仰明確而單純,而我們的信仰茫然而複雜罷了,從本質上說,我們和安東終究不是人,是追求利益的機器。
人被這樣的異化了,在生活中無休止地、單調乏味地運轉,彷彿沒有生命;駛向規定的、有利益的方向,輾過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彷彿沒有理性。靈魂要嘛充滿仇恨與惡意,要嘛就徹底遺失掉了,成了真正墮入空虛無聊中的行屍走肉。
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有兩架與安東類似的機器,我想在這裡關照一下,一個是菲利克斯•葛朗台,一個是托馬斯•葛擂硬。葛朗台是金錢的信徒,葛擂硬是數據與事實的信徒。當然,兩個罪孽深重的「神祇」本質上都是資本,金錢是資本的代號,「數據與事實」就是資本所控制的整個不合理的社會現實。不同的是,巴爾扎克創造的人物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終究沒有悔改、甘願一錯到底的堂吉訶德,而最偉大的查爾斯•狄更斯則塑造了一個揚棄自己過去的罪惡,走向崇高的人道主義的形象。葛擂硬最終在女兒坦誠的責難中意識到自己是資本的奴隸,這個「艱難時世」的幫兇,在習以為常的「戰火」中摧毀了那麼多幸福,於是,那種突如其來的、人心的無限仁慈把他感化,使之所有的「數據和事實」在日後都要服務於「信心、希望與仁愛」。巴爾扎克是個無情的外科醫生,冷漠地解剖著被浮華掩蓋了的罪惡,那些慘不忍睹的真實;而狄更斯還懷有美麗純真的信仰,心裡還有一篇童話要講給這個污濁的紅塵。他似乎永遠帶著童年時代的記憶,堅信彼岸有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召喚著所有好人,感化著所有惡人。而每個人心中都存在著與生俱來的慈愛,被現實壓抑的善良,一股永恆的、自然的力量,狄更斯相信,這股力量終要壓倒心裡與外部的一切黑暗的勢力。
《煤氣燈下》顯然是繼承著狄更斯的精神。人心裡還有一片淨土,還有純真與仁慈,還有善良與理性,藝術家有責任書寫它們,讓它們壓倒一切,形成美好的「心願之鄉」,同時對世俗煩囂發出一聲召喚。電影藝術家也是同樣為資本肆虐的世界準備了一份重磅炸彈,向著不合理的一切發出挑戰並且贏得勝利。當然,影片採用的方式不是讓罪惡的安東自己發生轉變,被某種光輝的力量感化成我們期待的樣子,而是創造了另外一個純潔的「小男孩」,他比資本催生的能量更加強大,並且是一個有能力戰勝安東的人。
這個人就是卡麥隆。一次偶遇,輕輕地招手,一個美妙而朦朧的夢境便進入了有些陰森的世界當中。他感染著耶穌基督的氣息,來到這個人世就是為了那個神聖的、救贖的使命。在寶拉的靈魂即將成為犧牲品的時候,在那個姑娘的生命都岌岌可危的時刻,他堅毅而勇猛地站出來去拯救,拯救人們獻給資本的無辜的祭品,也拯救自然的良善與公道正義。他面對的不僅僅是寶拉那個被無數邪惡的暗示所摧毀的神智,更重要的還有一顆即將對愛發生絕望的心。他的愛是童年的夢,是最純潔、最真誠的追尋。一隻手套正像是一粒種子,被埋藏在心靈的肥沃的土壤里,終究要長出三天的枝幹,觸碰著天堂,蔭庇著自己深愛的女神。他感到兒時的那個人復活了,那個愛著自己的明星又出現了,帶著未曾昭雪的沉冤,以及眼下的危機。在強烈的反對聲中,他開始了自己的長征,這個長征就像安東求索珠寶一樣充滿艱難險阻,永遠要求著人的堅韌、耐心與能量。
讓我們靜心體味一下,他最原始的動機是多麼令人意亂情迷。一個給他手套的人在冥冥之中的呼喊,他那一顆從未泯滅的童心對一段可愛的、塵封的愛戀有著無限忠誠。「我勇敢地愛你,就像為正義而奮爭;我純潔地愛你,如童年的忠誠。」卡麥隆身上的忠誠不正滌盪著白朗寧夫人的詩意嗎?緊張刺激的情節背後,是動人的、未曾改變的情懷。
自然,那也是無堅不摧的情懷。他在守護著,為自己的信仰護法,而安東在褻瀆他的女神。兩種信仰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兩個孩子似的男人單純地拔劍出鞘,彷彿兩個宗教間的聖戰。一方是被社會環境尊為天子的資本,一方是童年時代一次童話般的心靈的顫動,二者都讓生命湧起洶湧的浪波,推動著排山倒海的浩然之氣。
我們看到資本最終滿盤皆輸,人們擁抱了久違的幸福,親吻著罪惡永遠無法磨滅的真善美。一隻手套帶著真愛的氣息,吹皺了孩子心中的湖水,這種看似微不足道的、對仁愛的信仰也要比膜拜資本美麗許多,因為,在它背後,藏著人對純真年代、永恆自然的誠意,藏著藝術的責任、人心的一抔淨土,那裡保留著最原始的樣子,我們相信人在未來也會如此。
脈脈柔情埋葬了資本,一場博弈告一段落。然而,寶拉作為最大的受害者表示了令我們感到崇高的憐憫。她是那麼愛眼前這個囚徒,而他在最後一刻仍然在欺騙、在試圖控制她的心。但是,臨別的一剎那,寶拉對安東說:「再見,格利高里。」她要去叫「安東」,這個真正親愛的丈夫,而沒有叫「塞吉鮑華」,那個虛偽的罪犯。在一次受傷後洗淨淋漓的鮮血,然後,再送給這個殘忍的世界一個甜美如初的微笑。這是偉大的人道主義在對資本的信徒表示憐憫,藉此藝術家也讓我們跳出了淺薄的仇恨,跳出了對自己同胞們的憤怒,放過可憐的、有血有肉的奴隸們,去討伐資本——真正的罪魁禍首。
如上文所說,我眼中這部電影充滿了象徵主義的色彩。兩個男人分別像徵著對資本的信仰與對愛的信仰,而寶拉隱喻著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被資本腐蝕著的人,每一個用一片真心去擁抱世界,卻被冷冰冰的世界欺詐、傷害、拋棄的人。而最後的揭秘、戰勝與團圓也不僅僅是破了一樁案子那樣簡單,那是人心之愛的凱旋。影片是一個天路歷程。我們離天堂很遠,中間隔著荒蠻遼闊的資本沙漠;我們離天堂很近,它就在心裡的某個恬靜的、安逸的角落。它在那裡輸送著永不枯竭的甘泉,把荒漠改造成愛的宮殿。這種改造是愛,也是仇恨,我們因為追尋著天外那個愛的世界而不得不先去仇恨,我們仇恨著、消滅著那些因著無厭的貪婪而去扼殺愛意的罪行。就像安東最後要被警察帶走一樣,資本也將被打入地獄。
在抗戰初期,我國的劇作家在實踐中集體練就了一個獨幕劇,劇名就叫:《放下你的鞭子》。那是一個簡單而有力的作品。面對高高舉起的鞭子,會有一個青年工人站出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這種人吃人的道理!」那麼,當資本張開血盆大口去吃人的時候又如何?當它蹂躪人的自由的時候又如何?「自由啊,只要有一點點,人的靈魂就會生出翅膀!」至今懷想著契訶夫,因為奴役依然霸佔著我們的生活的全部,一點自由也沒有。我相信,只要有一點點愛,就像影片裡那種兒時的、細微的波瀾,資本就要發生潰敗。以自然的名義,我們向資本宣戰!看著原本激昂有力的人心走向了萎靡腐朽,看著原來服務於真理與自由的人的力量成了殘忍邪惡的走狗,我想高喊:「資本,放下你的鞭子!」
萊蒙托夫在《童僧》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就是想看看遼遠的原野和田疇,想看看大地是不是美麗?想知道:我們生到這個世界,是為了牢獄,還是為了自由?」或許,在資本的咆哮中,我們的聲音是那麼的微弱,但是因為大地那麼美麗,因為我們生來是自由的,天賦擁有高貴理性的人類可以盡情享受自己用勞動創造的幸福,所以,讓天地間充斥真理的吶喊吧,終止資本的奴役,打造一個乾淨的世界!是時候應該結束我們那背負著太多毒蛇猛獸的沉默,是時候應該起來抗爭了,讓手中潔淨無瑕的寶劍刺穿資本及其走狗們的胸膛,讓憤怒的火焰隨著歷史的前進而舞蹈,用灼燙的真理討還幾個世紀以來的血債!打破罪惡的牢獄,消滅奴隸主,讓人心的無限仁慈重新統治這個世界!那時候,我們的心靈也會回歸自然的懷抱,那種小小的、純真的信仰,哪怕是對一隻手套的信仰,也能戰勝心魔,引導我們去書寫生活中感天動地的愛與福祉。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