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裡的小魚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主題：
作為水中的一條小魚,按自己期望的路線遊行往往是最奢侈的願望. 時時刻刻都受著身邊其它魚兒遊動時引起的水流的影響；
有些魚兒小心謹慎地避過週遭的亂流,卻發現自己過去遊行的軌跡,往往成了新的漩渦,將最近的自己和其他犧牲品拉到深淵中去；
能避開前面兩者的幸運兒,正當躊躇滿志地向目的地行軍時,卻常常被一道忽然的洋流捲得粉碎；
小魚崇拜大魚，大魚羨慕鯨魚，而在無際的大洋里，鯨魚也不過是條微不足道的小魚兒。

前兩者既是我眼中的」Little Fish」. 這是部讓我深浸在電影人物情感和痛苦中的電影，令我陷入長久的沉思的電影，這絕對是一部好電影。
看過電影后，再看看網上的評價，驚詫於一部在著名的爛番茄網上被高評到86分的電影（對於那幫挑剔的評論家，我感覺86已經算高分了），在國內網站上居然評論都很一般。為數不多喜歡它的人也似乎僅僅停留在對凱特•布蘭切特（Cate Blanchett）的表演的讚美和對電影配樂的欣賞中。惋惜於一部珍品被無聊的觀眾輕視，被認真讀電影的人錯過,故寫下點東西，期望那些能欣賞「Little Fish」的影迷不要與這部濃香的人生苦酒擦肩而過。


內容大概：
內容稍稍提一下，不喜劇透的讀者請跳過本段。特蕾西（Tracy）是一位32歲的影碟出租店經理，正試圖申請貸款來購買自己工作的生意的股份。但是卻因為自己過去信用卡詐騙的不良記錄而屢遭銀行拒絕（特蕾西過去曾是吸毒者，用信用卡詐騙來購買毒品）。生活中，母親的前男友萊昂（Lionel），一位曾是澳式足球明星的癮君子，販賣毒品的弟弟瑞（Ray），以及重新出現在自己生活中的前男友強尼，似乎都在將期望重拾正常生活的特蕾西拖入過去痛苦的泥潭。


解析：
影片極為出眾的一點是對片中戲劇矛盾的高超把握，整部電影充滿著尖銳的矛盾，但又隱而不發，即便是最後特蕾西被捲入毒品交易，導演也將其處理的極其自然合理，完全沒有普通戲劇式電影的加工痕跡。更像是一部生活的紀錄片，使觀眾相信這樣的事情完全可能發生在任何不幸的家庭當中。而在這個過程中，凱特所扮演的痛苦和無奈的特蕾西也越加真實，勾起觀眾對自己生活中那些身邊人帶來的和自己過去錯誤選擇造就的痛苦。心中不免沉沉地一嘆：生活，是多麼的難以掌控啊。

電影（和小說）的另一個高超之處就是電影持著一種不做價值判斷的冷靜視角去剖析特蕾西的生活以其週遭的人物。特蕾西的遭遇值得同情嗎？電影本身並未回答，而是交給觀眾去思考，這種可貴的超然態度是很多即便是出色的電影和小說也很難做到的。光憑這點，這就是一部思想價值很高的文學作品。
此外，電影對除特蕾西外的主要人物也投以關注的目光，將他們自身的苦惱和相互間的羈絆冷靜地展示給觀眾看。曾將特蕾西引入毒品歧途的母親的前男友萊昂（註：他不是特蕾西的父親，珍妮看遺囑那一段，注意上面的名字，萊昂與特蕾西，特蕾西弟弟和母親珍妮（Jenny）的姓氏不同，）因為毒品而毀掉了自己的運動生涯，為了尋求珍妮的原諒，自己曾嘗試戒毒，但終忍不住毒癮發作，哀求特蕾西幫自己去買毒品，知道特蕾西在毒販出沒地區的母親珍妮，又因擔心特蕾西重吸毒品而傷心不已。
個人認為，萊昂與特蕾西的情節最能說明主題：每個人都生活在他人帶來的痛苦之中，每個人自己又在製造痛苦，既給自己，又給他人。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又同時是施暴人。這便是社會生活的悲劇所在，算是薩特所說的「他人既是地獄」的一種現象。

除此之外，特蕾西的前男友強尼，一個越南裔澳洲人，曾和特蕾西弟弟瑞販毒，四年前他與瑞發生一場車禍（不知道與販毒有沒有關，因為沒有字幕，不敢保證所有對話一字不漏），瑞幾乎喪生，並失去一條腿。強尼因此離開澳洲四年。四年後強尼重新出現在特蕾西的生活中。強尼四年前離開對特蕾西造成莫大痛苦，四年後回來，對特蕾西仍然存有愛意，這又令特蕾西痛苦。強尼為了博取特蕾西的好感而謊稱自己在大公司幫自己叔叔做事，謊言被揭穿後，特蕾西又因此而傷心，憤怒。這便是愛情的悲劇：兩人都在愛著對方，甚至為此而做壞事或撒謊，最後反而傷害了對方。
最後強尼無意中將特蕾西拖入毒品交易的泥潭，部份原因也是他想幫特蕾西湊齊銀行不肯借的錢。（這裡不能武斷地說強尼是單純在誘騙特蕾西，為了向她要販毒的本錢。現實生活中無數愚蠢的決定再做出之前，往往有著許多理由，其中不缺乏正當的，當事人自己常常事前分不清哪個是真正的決定性理由，事後又用此來為自己辯護。而用旁觀者清來反駁我的人，則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沒有處於那種做決定的困境之中，當然不會感受到那種焦灼和患得患失的心理）

另一個很有價值的人物是史蒂文（史蒂夫n）,他是當地流氓Jockey 的夥伴兼打手。因為私自和瑞搞毒品交易被老大Jockey發現，最後殺掉了Jockey。（在我看來，萊昂不是他殺的，應該是死於長期使用毒品，他事先寫好遺囑，既已暗示了自己的結局）
史蒂文出彩的不是他的行為，而是其動機。他私販毒品的一個重要動機是家庭。電影沒有浪費任何時間去表現他殘暴或是貪婪，而是展示了他的家庭，一個和睦的家庭，妻子勸告他為了家，早日與Jockey劃清界限，這裡電影的表現手法很明顯地在強調其動機了。而最後瑞和特蕾西說服他不要射殺所有人的理由也極為質樸和有效：「你結婚了吧？」；「你的生活怎麼辦？」史蒂文瞪著特蕾西等人上車離開後，卸下重負地喘氣也給了這個問題做出了回答。
史蒂文的行為變化是電影優秀的內在連貫性的突出表現。由此也塑造出了一個生活中典型壞人：因為某個正當的理由而走上歧途的迷路者，懷著難以回頭的心態，在錯路上越走越深。特蕾西的幸運在於史蒂文身後還有一個燈塔-----家，給了他一個回頭的理由。畢竟，漢尼拔在現實生活中還是極少見的。
這裡說點題外話，有關Jockey去史蒂文家時，鏡頭划過了客廳牆上的照片，在一張照片上停留結束，照片上的史蒂文穿著警服，除了完善其人物形象外，潛台詞直白明了，看來澳洲人民有時也不太信任警察同志啊。

最後說說特蕾西的母親珍妮，似乎珍妮是電影中最無辜的受害者，她唯一的過錯是曾讓萊昂走進自己的家庭。水中最易受傷害的往往是帶著小魚游弋的母魚，因為她將其柔軟的腹部露給了小魚們，小魚週遭的亂流（無論是他們製造的，還是他人帶來的）都會傷害到母魚自身。珍妮就是條傷痕纍纍的母魚，她的痛苦來源於特蕾西和瑞遭受不幸。

那麼持如此冷峻，超然態度的作者和導演有沒有提出個人的觀點和答案呢？我認為是有的。影片中當特蕾西發現強尼和瑞再次進行毒品交易後，她崩潰了，夜晚卷坐在床上哭泣，母親與之交談時有這樣一句對白：
        特蕾西（Tracy）：I swim; I work; I go home; I sleep.
        母親（Jenney）：Tracy, it’s your life. It’s no one else’s.
        (在DVD的菜單介面不做任何操作一段時間,這句對白就會不停地重複播放)
這裡可視為作者/導演借珍妮之口說出自己的觀點：人處於他人和自己共同製造的漩渦之中時，只能選擇抗爭，儘量不受他人的左右，才可能維持在自己選定的航道上，逐步前進。
人首先要為自己而活。這句話似乎自私，但我們無妨將其當作是主要針對精神層面上，是自身對靈魂的呼喚。Little Fish揭示的困境引出更具體的聲音：人的靈魂既不為他人而活，也不僅僅為自己的過去而贖罪，而要活在今天，走向自己期望的明天。

表演：
「Little Fish」中扮演特蕾西的凱特•布蘭切特毫無疑問是成功的，過去印象中扮演伊莉莎白和精靈女王的凱特的王族氣息，絲毫沒有帶到這部電影中來，這裡只有一個遭受折磨的脆弱而又勇敢的特蕾西。毫不保留地說，凱特•布蘭切特稱得上是女性演員中的丹尼爾•劉易斯。
另外扮演Lionel的Hugo Weaving的表現也令人驚艷。完全未認出他是《矩陣》中的史密斯先生（他也是《V字仇殺隊》的V的扮演者；《魔戒》中的精靈王）。他在電影中沒有機會進行爆髮式的演出，就連毒癮發作時，也並非是歇斯里地的癲狂。但其目光對老照片狼狽的迴避，與珍妮見面時的尷尬，苦苦忍耐毒癮發作的煎熬的痛哭流涕，都精準地展示著一個吸毒者對自身生活的厭惡和絕望，對過去錯誤的懊悔，對重回正常生活的渴望以及吸毒者在毒癮前的軟弱，以及由此導致的卑劣。

鏡頭：
影片中通過旋轉焦距，造成的景深漸變（同一個景，由清晰變模糊）與迷離的音樂配合，常使觀眾感覺如潛在水下，與電影主題中的生活難以把控的感覺極為切合，值得讚嘆。

音樂：
電影中的配樂十分憂良。最突出的莫屬是開頭的那段神秘、迷離的電子混音，與電影主題的配合堪稱完美。
其次是童聲演唱的「FLAME TREES」，歌曲本身十分動聽，清純的男童聲在大人看來總帶著回憶的色彩。我猜這就是電影製作者想表達的情緒。

總而言之，對於拿電影當感情快餐吃的觀眾，Little Fish則味道太淡了，缺乏刺激；對於那些喜歡細細品味電影，嘴嚼思想，以啟發自身思考的觀眾。這是一部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