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愛慕虛榮，老男人愛慕青春

一

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亦舒師太的小說《喜寶》。萬能的老男人勖存姿包養在讀劍橋法律系的姜喜寶。妙處在於，他不許她放棄劍橋的學業。他喜歡會讀書的女孩子，喜歡她聰明而頑強。當她失去了那種野草一樣為生存而蓬勃生長的生命力時，她的青春也走向終結。當她在愛情中失落，在物質中沉沒之後，她只是覺得人生更為無聊，她沒有找到更為有趣的意義。
 
「我要讀我想讀的書，聽我想聽的音樂，還有，參觀畫展和看法國電影，然後，和很多博學多才的人聊天……」少女珍妮撲哧撲哧地對初識的成年男子說出的這番話，多麼美妙而動人的少女心聲哪！這一定讓無數文藝女產生強烈共鳴吧，而接下來的劇情也一定是她們幻想過的：拋開枯燥的學業，散發女孩的魅力，穿上高跟鞋，就可以被成熟男人帶著出入拍賣會、音樂會、高級餐廳、酒吧、賽馬（狗）場、巴黎……青春真是繁華盛宴。

可是，有沒有問過自己，這就是我們終極的夢想嗎？

二

《成長教育》的電影拍得平鋪直敘，重點不明。說它是青春片，它卻有著狗血老套的劇情，說它是勵志片，它又身不由己地散發出反諷的氣息。但它的主要功能，顯然是令許多文藝女青年忍不住對號入座感懷身世。可惜當我看到開頭那個雨中看似浪漫實則做作的邂逅，（男：「如果你有常識的話，你一定不會隨便上陌生人的車，但是我很心疼你的大提琴淋雨，我可以請求載你的大提琴嗎？」女：「……我可以和我的大提琴一起坐車嗎？」）我就毫不留情地等著看一場可以題名為「小女孩愛慕虛榮，老男人愛慕青春」的戲碼了。只是這些不妨礙我喜歡影片調出的色澤，那種六十年代的英國仍帶有的、木質傢俱般的質感和顏色；高中女學生們的制服；牛津的學院建築與綠色田野；珍妮在塞納河畔穿著的莫內睡蓮般的連身裙；諸如此類賞心悅目的細節。說實話，女主角感覺缺乏蘿莉說服力，因為她的兩頰不夠緊繃，下顎肌膚有點鬆弛，笑起來有皺紋，也許這是洋妞的通病。但女演員的表現力很足，少女的三分矜持三分虛榮三分倔強和一分野心，全寫在臉上。

三

她目睹大衛和朋友一起在牛津鄉間的老宅偷舊地圖，她明白大衛用招來黑人入住的辦法趕走老太太們，做他的房地產生意。手法熟練，恬不知恥。她當然知道以欺騙獲利上不了檯面，那些美妙的晚餐和音樂會，頓時變得不那麼純粹而高貴。她下了他的車，扭頭離去。可惜，她也很快明白，是這些黑白不明的利益讓她享受到所謂高貴的事物。「凡事有代價。」於是，她只是略微掙紮了一下，就接受了這一切。從那一刻起，你可以看到，她的原則底線模糊，她也並不清白貞烈。
說白了，她愛慕虛榮。
只是，那個小姑娘不愛慕虛榮，正如，哪個老男人不愛慕青春？
就像姜喜寶在聽到勖存姿提出的包養要求後，覺得受到了侮辱，憤然離去卻又折轉了回來：「我其實只是嫌那顆石頭不夠大。」
大衛為什麼喜歡珍妮？因為她年輕、乾淨、蓬勃，對世界充滿好奇，懂得欣賞和品味，有蠢蠢欲動的野性，而且是個要考牛津的唸書女。她身上的這些東西，是他這個在所謂「社會大學」摸爬滾打而出的男人所永遠不會有的，是花瓶女人海倫所永遠不會有的。他們甚至暗暗羨慕她。而她，還睜大眼睛對他們光鮮靚麗的世界表示羨慕不已。

四

回到最開頭的問題：「這就是我們的終極夢想嗎？」
我想，也許珍妮與老師們的衝突，其實是在質問一個終極的問題。
珍妮在校長室裡質問從事了一輩子教育工作的女士：這麼刻苦地讀書是為了什麼？如果通過一個男人就可以直接擁有精彩的世界？我想這位可憐的女士絕不會是第一次或最後一次面對這些花季女學生提出的人生大問題。六十年代的英國女生珍妮發出的問題，五十年之後，無數年輕的女孩子依然為此迷惑。
女校長說，生活沒有捷徑。
喜歡那個眼鏡女教師的屋子，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她曾被珍妮說成「就算念了劍橋又怎樣，如今的生活就只是天天批改空洞的文章，和死沒有兩樣。」可是她拒絕了示威般的巴黎香水，平靜地用一間用心裝點的屋子，讓珍妮看到了豐盛的精神世界。她的鋼琴、她的書、精裝本平裝本、牆上的畫和明信片。她和珍妮一樣也喜歡伯恩•瓊斯，只是她不去拍賣行里看名畫拍賣，而是把小小的畫片放在案頭。
這讓我想起，我所見過的女生與她們的房間。想起一束雛菊，一張海報，一本放在案頭的跑步書，一排仔細編號的筆記本，一牆五色斑斕的明信片，一列各色葡萄酒的瓶塞。這些讓我欣賞與喜愛的女孩子們，從不曾放棄青春的夢想，也從不曾放棄用雙手來建造，自己的世界。

五

我喜歡的一幕，是珍妮躺在地毯上聽黑膠唱片。灰色的校服毛衫，繫帶小皮鞋，在拉丁文和考牛津的壓力之餘，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角落，身旁放一隻暗橙色的唱機盒子，恣意地哼著自己喜歡的歌，想像巴黎。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年輕的面龐上，青春與夢想，化成一個畫面的話，大概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