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er群英譜

Dirk屋裡貼著艾爾帕西諾的海報，他自覺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很了不起了，更別提他還有手絕活兒，他那因為老爹有鬍子茬就不願意被親的古板老娘怎麼可能體會到這重武器的絕妙呢——但這些其實都是扯的，青春期的叛逆、狂想與幼稚混雜在一起，猶如一記猛藥把他給忽悠暈了。腦海裡面勾勒出的關於色情片明星未來的美好藍圖，讓他覺得自己就如同自己的那啥一樣偉大。所以他大聲嚷嚷他要收拾好他自己的東西然後滾蛋，他有他們想像不到的才能，他要成名，他要有錢，他不笨，他不笨！——停，誰17歲的時候不這樣呢——所以他媽媽的話堪稱一針見血——你有什麼自己的東西，那都是我們買給你的東西，你就是笨，你連學校都念不下來，你太笨了以致於你根本就意識不到這點！

典型的PTA（Paul 湯瑪士 安德生）風格。攝影機繞著臥室的牆一圈一圈地轉，青少年的情緒激動對抗中年婦女的歇斯底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一牆壁帶有濃重的嬉皮士印記的海報被毫不留情地扯掉，揉爛，撕碎——你太笨！你太笨！——你看，PTA的片兒里動不動就出現集體咆哮，可看著他們喊得那麼賣力都快超出人類的生理極限了，卻一點都不覺得雷人或者好笑。只覺得憋得慌。這在《木蘭花》里登峰造極惡，吼吼吼吼吼……越吼越壓抑。

在生活中你是不會或者很少像他們那麼吼的（尤其是不會像《木蘭花》里那麼吼的），可你卻能從每個瘋瘋癲癲的角色上找到你自己的影子，看著看著就覺得——即便生活圈子差得遠，可是你性格中的一部份，和他們巧妙地重疊了。

這就是PTA最先進的地方。《不羈夜》洋洋灑灑有如一部色情片工業斷代史，他們的圈子和我等良民沒有半點關係；那樣酒池肉林的派對和那樣豪放的生活方式，至少就憑我那少的的經驗和智力，是電影裡給我拍出來了我都要捂上眼睛的。但他並沒有從獵奇的角度來展現這個工業的繁榮與幻滅，不見過度的誇張，而是以對等的目光表達著他對這個獨特行業的認知與反思，並將之延伸到生活的各個角落。

在PTA的鏡頭下，他們和一般意義上的普通人沒什麼兩樣。而且，這是一群一點都不虛偽、乃至有點沒心沒肺的人，即便是做老闆的，也是和「陰險毒辣」這樣的詞完全沾不上邊的。

輪滑女孩早早離開學校進入這個工業，最惦記的還是回學校考個文憑。即便她看上去就充滿了深不見底的風塵氣，即便她拍片無數，她也決不是任人欺侮。她在嗑藥嗑得完全傻掉的情況下，近乎祈求地對朱利安摩爾說：「我叫你媽媽，你答應我好嗎？我知道你不是我媽媽，但是你答應我好嗎？」朱利安摩爾則也是處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她惦記的，就是她那一對兒子。監護權在前夫手裡，自然她所處的這個又是藥品又是性的環境不適合孩子的成長，所以連探視都別想了，打電話都是很困難的。她的母愛無處發揮，她的母愛無處尋找，於是這兩個人，也就只能在對方身上尋找慰藉和希望。但這樣藥物作用下脆弱的慰藉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呢？你看，摩爾被剝奪了探視權，失魂落魄地走出來，——完全發自內心的哭泣，多麼傷心。於是乎，這個世界上，有娘的小孩抱成團喊「父母皆禍害」，沒娘的小孩故作堅強；有的母親把孩子甩給長輩消影無蹤，有的母親就在孩子身邊，傷透了心，連個電話都打不成功。

黑人的畢生夢想是開自己的音響店，銀行經理嫌棄他是拍色情片的，不給他貸款。他鬱鬱不樂卻又強顏歡笑地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中，體貼地照料懷孕的妻子——他其實，是個模範丈夫來著。他去給妻子買麵包，碰上晚上搶劫的。都以為他經此一役必然死定了，誰知搶匪和顧客拔搶互射，走火幹掉了小夥計，電光火石間三人齊刷刷地倒在了血泊中，唯獨他被賤了一身血卻毫髮無傷。他一動不動，就是直勾勾地盯著地上敞口的錢袋子。然後這個血人撿起袋子，頂著滿臉的血，走了。戲劇性的轉機。

他不敢抵抗，不敢出聲，害怕得縮成一團，慫的程度已經到了在PTA的電影裡都不大喊大叫了——最後卻漁翁得利。典型的小人物的命運軌跡。拼命不見得能換來想要的，在有的場合下，你得明白你不那麼NB，左右你的，是命。

Dirk則為他的名聲與年少輕狂的自負所累。就像很多夢想成名的人一
樣：先給自己設計個有型的名字，對著鏡子一遍遍地重複，重複，直到它慢慢地成了個金字招牌，成了繡在你人格上的一朵花。色情片怎麼了？這條路，一樣是美國夢。自打入行起就炙手可熱，鱷魚皮的皮鞋，名設計師的襯衫，想要啥就有啥。瞬間有了一整個世界，真好。手裡握著那麼多，只怕浪費都浪費不掉。對待這個明星身份，他很當一回事呢。無奈他漸漸地也嗑藥嗑傻了，加之自我太膨脹，為了點極其無聊的事兒和老闆掰了。結果他混到得為10美元提供車上服務，更扯的是對方為了把這10美元拿回來還集結了一群人把他給打扁了。與此同時，他的老闆正在痛毆一個看片卻又對從業者出言不遜的男人，兩段毆打交替剪輯，漸漸地有點搞不清打的是什麼了。

那邊的老闆，明顯是被他那受挫的自尊心挑動了敏感的神經。你是把他打慘了，可你的心抖得厲害呢。當年你何等意氣風發，一句「我永遠是個拍電影的」就把邀你進軍錄影帶市場的人給回絕了，如今你還不得是鄭重其事地宣佈你要開始拍錄影帶了？你莫不是覺得，那繁榮的景像能持續一輩子？

這邊的Dirk，你的服務對象不知道你的名字，更別提拿你當明星。你
沒意識到，雖然你自己很拿自己當回事，覺得你已經是明星了，可出了你們那圈子一看，他們才不崇拜你呢，你對他們來說，就是一任人樂又可以隨便唾棄的主兒。你想怎麼辦，接著神經大條地裝你很NB嗎？你的明星頭銜連10美元都不值，你那破歌聽得觀眾都要做惡夢了。藥要嗑，錢要花，一場人生的泥石流已經滾過去了，你被碾得不輕啊。怎麼，想用以前的辦法制住這幾個連10刀都不願意給的暴徒嗎？

那層虛有其表的自信，沉了。自負架構出的人格，倒塌了。

於是——嘩嘩嘩嘩，他們又變成了一群loser。所謂繁華，過眼雲煙而已。每況愈下的人生，要怎麼才能回歸平靜啊？

於是他們各想各的轍。徉稱販毒，其實是搶錢的三人組經歷了平生最驚險的一夜；
黑人撿了錢……

最後該去開喇叭的那位，終於得償所願。高興地為妻子接生，成了個光榮的爸爸。

Dirk回到了老闆那裡，兩人擁抱著互相為自己的愚蠢道歉。

輪滑女孩坐在考場裡。

………………


最重要的是，這些人，經歷了一通混亂後終於又走回了一起。在自己認同的價值體系里，互相做著互相的依靠。

電影結束後再想，對這個鏡頭印象很深：那個販毒的浴袍老瘋子伴著一首歌又唱又跳的，正在high點上，帶子停了。怎麼辦？——換一盤接著唱。

那這些演員們的略帶喜劇效果的境遇，似乎也是在說：突然生活停轉了，但是換一盤帶子，一樣是可以前進的。

——這只是PTA鏡頭下面的色情片工業，不是真正的色情片工業。但至少在這裡，他們都是真誠而可愛的好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