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殘忍而牛逼的年代

       一個30歲的蘭博可以幹什麼，答：可以光著膀子身披弓箭，掄把尖刀咔嚓掉一小撮越南原生態土著恐怖份子，流下第一滴血；一個60歲的蘭博可以幹什麼，答：可以率領其他四個更年期男人，用暈頭轉向的子彈和飛刀，令人髮指的肌肉和肚子，忍無可忍的幽默和二逼，懟掉一座名叫納蘭的佈滿三教九流的違章群島，然後將它交給一個女人重建。這就是西爾維斯特•史泰龍在64歲時成立的「第五滴血暴力拆遷有限責任公司」唯一的重點項目：糾集一批老不死的英雄，從事著人神共憤的偉大事業。在天蒼蒼，野茫茫的納蘭群島，他們一樹梨花壓海棠。
    英雄遲暮絕不是笑談，觀眾早已不再忍心看史大叔肥碩的身軀在越南叢林中形單影隻，擋住了觀眾望向身後女主角的目光。觀眾也早已不屑那些糟爛的故事，那簡直是比火光衝天還要驚心動魄的場面。史大叔沉默了，但隨後，他便釋然了。當尚格雲頓在《尚格雲頓》中用近乎自毀的自嘲贏得其職業生涯最響亮掌聲的時候，當還是尚格雲頓在令人震驚地導演《泰國愛情故事》的時候，史大叔表示壓力很大，所以對他說：「我們哥兒幾個聚聚，你就不來了吧。」當史蒂芬•西格爾蟄伏多年，依舊在《彎刀》中混跡南美，卻衣冠楚楚，笑容可掬，史大叔大手溫柔地一揮：「再見，你不再空手奪白刃，我也就不把你的手兒牽了吧。」心想：「你們丫就一幫警衛加打手，愣充什麼文青，你還知道你們是幹啥的不？」
    於是，史大叔終於爆發了，那些指手畫腳面相欠揍的導演為沒有吃到我的老拳慶祝去吧，那些妄想強迫意淫症的劇本醫生，趕緊去練練「愚蠢」兩個字怎麼寫吧。人家就是要連環的掃射和爆炸，八九十年代的動作片觀眾都白看了嗎，你們他媽的還知道啥叫動作戲不？你們滿腦子漿糊里還有施瓦辛格的肌肉和布魯斯威利斯的禿頂嗎？這裡又得表揚一下人家威利斯爺爺，虎膽龍威第四部真不是蓋的，賈斯汀•朗完全淪為男花瓶，娘們兒似的跟在老爹後面大叫：「哦，上帝，哦，不，哦，耶！」然後滄桑的麥克蘭警官飛得一次比一次遠，摔得一次比一次狠，整個紐約都配不上他老人家，人家就是要用汽車撞飛機，徒手拆大樓。哥們兒你儘管造，史爺我頂你。
    於是，《敢死隊》誕生了，好萊塢上世紀最後二十年的B級動作片借一幫老爺們兒日漸佝僂的身軀，借屍還魂。好萊塢的劇本醫生有多牛叉，這部電影的情節就有多幼稚，它甚至簡單得像《盟軍敢死隊》之類的戰爭遊戲。沒有糾葛，沒有濫情，單刀直入，只有劍拔弩張的氣勢和眼花繚亂的爆破，外加贈送不甚頻繁地插科打諢。五個成員各有特色，各司其職，共享火爆的脾氣和不積德的嘴臉。他們雖然人均年齡將近五十，但幾十年混蛋本色不改。影片中的一場戲，傑森•斯坦森和史泰龍本已駕機逃離，只因二人頓覺不爽，便掉頭將整個碼頭一窩端，泄憤之情溢於言表。兩個人一路壞笑，揚長而去。這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懲惡揚善，這是赤裸裸的為正義而奸笑。正如片頭和片尾呼嘯而過的哈雷機車，這是瀰漫整個美國半個世紀之久的逍遙騎士精神的回歸——沒有理由，沒有意義，摧枯拉朽，浪跡天涯。
    整座納蘭群島的拆遷過程讓所有人的腎上腺素衝到了天靈蓋兒。我那舉著爆米花的手，以及周圍群眾曾經沉重的呼吸，同時靜止。成噸的炸藥和子彈無情地撲向這些年邁的老人，他們左躲右閃，輾轉騰挪，我們真怕他們哪一下扛不住就抽過去了。我們第一次在炮火連天的光影里，極力搜尋飛出去的究竟是哪一具已橫亘近半個世紀的身體，他們一臉的橫撕肉依然唯美而堅毅，只是不知道他們注水的腹肌還能不能幫助他們在命懸一線的時刻，挺過那並不寬敞的壕溝。我們欣喜地看到，史大爺的屁股和大腿雖然已經快要跟不上前傾的上肢，但還是抓住了生還的希望；我們看到，曾經神出鬼沒的魔鬼刺客龍格爾，雖然被嬌小的李連杰胖揍一頓淨吞一彈，但是仍然奇蹟生還；我們看到，那曾風華絕代的面龐已嚴重進化為加肥鞋拔子的米基洛克，已經越來越適應他不羈的水腫造型；當然，我們最終看到，施瓦辛格像終結者一樣破門而入，然後被挖苦了一頓，默默地奪門而出，飆淚當總統去了。
    尚格雲頓沉默了，西格爾自卑了，他們相擁而泣，為了世界上僅存的一群爺們兒。這個世界不知道怎麼了，純爺們兒越來越少，純娘們兒和偽娘們兒越來越多。當007們隨著麥克梅的沒落已經回到娘胎嚴重難產的時候，當人們都在討論到底什麼是女人的時候，有一群老人站在地球的某座群島上，認為很有必要用行動告訴全世界：到底什麼是男人，什麼是爺們兒。此時的我，嚥下的不只是那舉在空中迎風招展許久的爆米花，還有一腔憋悶的淚水。當這些曾經如日中天的動作明星，被兇殘地拉進這部北美票房榜第一名的悲情動作片片場經歷死去活來的回鍋，在與他們遙遙相望的地球另一邊，一群老人也正襟危坐，含笑拭淚，遍體鱗傷地坐在螢幕前，欣賞《打擂台》中，那氣喘吁吁的搖曳身姿，年輕的導演心滿意足，年老的鬥士強顏歡笑。我們可以容忍連姆•尼森以當爹的姿態山寨巔峰時期的波恩，在危機四伏的法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是當四十不惑的安吉麗娜•朱莉不顧走光的危險一次次攀爬上飛速行駛的汽車，一次次將盡力保養的身體折磨得蓬頭垢面，我們丫還能穩穩地坐著嗎？
    這是一個奇特的年代，男人們花枝招展，女人們氣宇軒昂。這個年代殘忍而牛逼。我們在螢幕上不斷消費著一群群風華不再的老人，姿色漸失的女人，也在螢幕上為一群群玉樹臨風的男人娘娘歡呼雀躍。我們都充分具備了欣賞一切入間慘劇的鑑賞能力，我們也都習慣了當自己被欺負的時候，身強力壯的哥哥們在塗脂抹粉，年逾古稀的爺爺們在向對方抱以老拳。所以我們會對偶然出現的又帥又會揍人的雄性物種引以為傲，殊不知他們曾經如雨後的種子般遍地開花。於是我們只好讓單槍匹馬的老人和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同台決鬥，場面很牛逼，戲核很殘忍。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人們扭曲的娛樂心理不容易被滿足，三妻四妾的新聞已經不能高高掛在網站的頭條，成為群眾的喜聞樂見。所以誰也不太在乎誰的感受，所以誰也不想知道誰的眼淚在飛。此刻，我真的很想在黑暗的影院裡，用穿過史大爺那謝頂加中禿的黑髮的我的手，撫過他油膩而不再光滑的臉龐，輕聲在他耳邊說：「這個時代終究不再屬於你們，今天的敢死隊，即將成為明天的老死隊，為了你們幸福的晚年，請不要再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