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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遇之歌--Blind Chance

机遇之歌/盲打误撞/BlindChance

8 / 6,549人    114分鐘 | 123分鐘 (uncensored version)


演員: 彬紐紮帕西維茲 勃庫斯洛林達 導演: 奇士勞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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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

2010-09-13 02:49:56

機遇的悲歌


文/故城
 
如果我不是有目的地來到這裡,而是意外地發現自己站在這個地方的話……那真有點絕望的味道了。 ——卡夫卡,《城堡》
 
將宿命講得如此雲淡風輕,大抵只有基耶斯洛夫斯基才可以做到。《機遇之歌》(Blind Chance)將時間的不可逆性束之高閣,從浩瀚的時間軸上選取結點,討論因生命的偶然體驗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升起的飛機,突如其來的爆炸和灰飛煙滅。生命被偶然性所劫持,輾轉反覆,抉擇左右,然結果仍逃脫不出宿命,這難道不正是我們對生命虛無最悲壯的喟嘆嗎?
 

《機遇之歌》拍攝於1981年,正是處於基耶斯洛夫斯基思想的轉型期,他的電影風格正從強調對外部現實的描寫轉為對內在多樣性的暗示,從公開的政治化領域轉向心理學或形而上領域。然而,其身上所侵染的政治訴求並未完全消失,一如基耶斯洛夫斯基後來接受法國電視台採訪時所表達的,「我這樣曾經接觸過共產主義的人,無論對它是信仰還是反對,或是像我這樣報無所謂態度的,都已被它感染,不可能治癒」。應該說,對於那個時期的基耶斯洛夫斯基來說,忘掉政治和歷史是不可能的。
 
儘管《機遇之歌》和同時期剪輯的《短暫的工作日》都通過跳躍的剪輯和虛幻的遐想,切斷了影片直接通向政治現實的路徑,甚至「時間」取代政治本身,成為衡量政治行為的標尺,但兩部作品本身所具有的政治煽動性一點也不弱。我們看到,政治既是附著在個人身上揮之不去的瘟疫,又是製造偶然性事件的道具和背景,《機遇之歌》中提到的1968年的校園肅清運動和接踵而至的工人罷工和反猶運動,均成為決定魏特克命運走向的關鍵結點。
 
魏特克休學離開醫學院的原因是父親的死亡,並導致自身使命感的。與此同時,那時波蘭的年輕人已經意識到政府的偽善,政府煽動學生舉行示威,其目的卻是為了讓民眾與知識分子對立。於是他們迷茫、喪失信仰並前途未卜,擺在他們眼前也只有三種選擇,影片用魏特克趕火車的方式將這三種選擇呈現給了觀眾。
 
第一個故事中,魏特克趕上了去往華沙的火車,接受老黨員維爾納的指引和引薦,成為波蘭共產黨的一份子,他相信可以通過個體與體制的合作改善社會現實,於是魏特克代表共產黨去醫院調停,試圖制止激進分子的「叛亂」。導演用戲謔的口吻敘述了調停中的種種細節,其實是在暗示魏特克尷尬的處境,他熱血沸騰的參與政黨,力圖實現政治抱負,卻成為政府鎮壓民眾的替罪羊。此後,因女友被捕魏特克又與上司產生了衝突,不得不離開華沙去巴黎,然而當他來到機場,波蘭爆發了罷工,他被告知無法離境。
 
第二個故事中,魏特克沒有趕上火車卻冒犯了車站的警衛,被判處強制進行社區服務並結識了激進分子馬萊克。經後者的邀請,他加入了這批反政府、反共產主義的地下團體,並接受宗教洗禮(斯特凡是他的神父)。與此同時,他愛上了幼時夥伴的姐姐薇拉,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薇拉已婚且是猶太人,1968年前後波蘭爆發了曠日持久的反猶運動,薇拉被迫移居國外。此時絕望的魏特克本想借去巴黎參加會議離開波蘭,然而他必須通過向政府告密地下團體的行蹤才能獲得簽證,因此他仍沒能成行。
 
第三個故事中,魏特克沒有趕上火車卻碰到了醫學院的女同學奧爾嘉,於是他復學、結婚、生子,他拒絕入黨也對宗教和反政府的組織心存牴觸。他是醫學院院長的得意門生,並代替院長赴利比亞參加學術會議,但為了給愛妻奧爾嘉慶祝生日,他改了航班,必須乘坐經巴黎轉機的飛機。值得注意的是,在機場導演為觀眾捕捉了兩個關鍵鏡頭,一個是第一個故事中的拿著文件的女空乘,另一個是第二個故事中坐輪椅的斯特凡也在等待同一個航班。也就是說,此刻魏特克將乘坐的飛機正是前兩個故事本應乘坐的那架。然而悲劇發生了,正如本文開頭所描述的那樣,飛機起飛後不久就爆炸失事了。
 
前兩個故事中主人公是有政治傾向的,要嘛投入史達林主義籠罩下的東歐集權統治,要嘛投入西方左翼自由主義的懷抱,然而結果總是事與願違,他都不可避免的被邊緣化了。第三個故事中主人公已不再有任何的政治信仰,當他春風得意地過上中產階級的「幸福」生活時,命運的沙漏卻再次翻轉。影片的結尾告訴觀眾,即使個體拼命擺脫政治意志,但最終的結果仍難免被無辜牽連,這種對二戰後波蘭政治絕望的情緒,在基耶斯洛夫斯基早期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人員》、《生命的烙印》等)。基耶斯洛夫斯基曾表示,「無論從個體角度還是像徵角度來看,在波蘭是無法找到一片真正屬於個體的地方的,也許你會對某些理想抱有憧憬,卻總會與膚淺、卑劣的社會現實衝突。」從這個角度來看,《機遇之歌》或許可以看做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政治理想的集中表達,是他對「個體命運向政治意志突圍」這個命題的執著嘗試。
 

《機遇之歌》的偉大之處,在於其用影像的方式對於時間的界限與位置進行超越。影片打破時間的固有秩序,建立起「如果……那麼……」條件假設結構下的多重敘事,呈現出一種看似「花言巧語」實則佈局精妙的影像修辭,影片中,導演借用了火車這個機器時代的標誌性符號,構造出一個想像的時間隧道,通過主人公追趕火車的動作重置各個時間結點。這種修辭被之後諸多電影作品(如《蘿拉快跑》、《滑動門》和《蝴蝶效應》等)競相效仿,將機器時代下的鐘錶時間進行了數次巧妙的解構。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談及《機遇之歌》的構思時說:「要有多少偶然,我今天才能在這兒?當一個人選擇了一條路,在某種意義上,他也就選擇了這條路上可能會遇見的偶然性;而在另一條路上,則又有別的偶然性。為了理解我現在的位置,就必須倒回過去,觀察過往的歷程,看看哪些是走這條路的必然,哪些是自由意志,哪些是出於偶然。」影片中,基耶斯洛夫斯基通過並置的三個故事,將「如果沒有」這個假設重複了三遍。通過三個「如果沒有」,我們看到個體的主觀因素決定了個體的命運走向。比如,第一個故事中如果魏特克沒有毆打上司,即使爆發了工人罷工,他也可憑藉黨代表的身份奔赴法國;第二個故事中如果魏特克主動揭發了秘密印刷基地,那麼就可從官方直接獲得赴法國的簽證;而第三個故事中如果魏特克不要替代老師參加醫學會議,又或者他不要為妻子慶祝生日,那麼悲劇也不會發生。
 
然而,影片中的魏特克曾向女友感嘆自己的幸運,當母親在產下自己後,孿生弟弟便胎死腹中,倘若先產下的是弟弟的話,就不會有自己的存在,似乎冥冥中的「運氣」更重要。值得注意的是,影片每段故事的開頭,都有魏特克從售票台奔跑到火車車尾的一幕,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滾動的硬幣、喝啤酒的醉漢和巡警等幾個要素。顯然,在西方語境下,投擲的硬幣意味著偶然性與機率,而硬幣掉落的隨機性影響了醉漢揀起硬幣買酒的時間,進而干擾了魏特克的奔跑路徑。實際上,導演通過這一系列連動關聯,將主人公是否能趕上火車與擲硬幣這樣一個隨機事件掛鉤。這個例子表明,個體的命運並非個體的主觀能動性所能決定的,而是取決於偶然性的客觀事件,人生的軌跡更像是命中注定的。
 
從影片的結尾來看,在「人定勝天」和「命中注定」之間,基耶斯洛夫斯基悲觀的選擇了後者。如果說前者強調一種西方人不可一世的主體性,是笛卡爾眼中的「我思」,也是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那麼後者則貶低人的主體性,相信被偶然主宰的個體命運的必然悲劇性,帶有一種神秘主義的宿命論。導演在影片結尾將主導個體命運的偶然性無限放大,製造出那驚駭的一幕,將之前的所有努力和可能性毀於一旦,冷酷之極。影片中彈簧玩具一段,堪稱對影片結尾最詭異的呼應,魏特克看到管狀的彈簧玩具藉助重力「自主」翻越樓梯時,眼神中流露的是驚訝和不可思議,然而一旦它落到樓底,失去重力的彈簧便像死了一樣,魏特克指著仍在晃動的彈簧說:「看,那是垂死的掙扎。」殊不知自己在人生路途中的種種嘗試,也不過是一種垂死掙扎。
 

《機遇之歌》中,基耶斯洛夫斯基一方面宣揚偶然性和未來的不確定性,告訴主人公自身的特性/身份/認同是變化的,也是能夠變化的。但另一方面,他終究還是將主人公圈進一個無窮迴圈里。那些偶然性賦予的不同的特性/身份/認同是存在的,但不同的特性/身份/認同的人終究會來到同一個終點,一個確定的、註定的、早就設計好了的深淵。基耶斯洛夫斯基通過陳列了三種選擇的可能,將那些不確定的假設實在化,這便拒絕任何懷舊式的、站在當下意淫歷史偶然性的可能,告訴我們不必帶有「時不待我」的怨恨、懊悔和不甘,去大呼「如果當初怎樣,我如今就怎樣」。歷史不會給個體的僥倖心理任何的安慰,它會從每個人身體上輾過,而每個人都毫無例外的在地面上留下一個被輾過的痕跡,不管你的痕跡形狀如何,一陣風吹過,它都會化作塵埃。
 
其實,基耶斯洛夫斯基並不是天生的悲觀主義者,只是人類的生存現狀本身充滿著矛盾與悖論使然。時至今日,把個體放置在社會的什麼位置仍存在巨大爭議,在道德倫理、宗教信仰和政治意志所共同編製的社會大網中,「個人」往往是惶恐的、煎熬的,左右為難的,難道《機遇之歌》中所展現的宿命論和絕望氣息不是我們的生存現實嗎?
 
基爾凱戈爾說,選擇絕望並非逃避生命,而是打破人類生存層面的封閉性,完成對人類生存困境的突破和超越。如今那些抱著享樂主義歪曲後現代精神的人,用解構的方式,消解人類所處的困境,已讓我們喪失了評價和反思的能力,喪失了起碼的道德底線,轉而淪為一種單純的、無足輕重的社會存在。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悲觀,「讓人道主義不是一份媚俗的煽情或廉價的樂觀,甚至不是一種寬容或溫馨,它承載著對人類生存困境最基本的關注,是一份傷痛,一道終極防線,一份悲觀但不絕望的傲岸。」(劉曉楓,《沉重的肉體》)
 
2010-8-13 20:25 原載於《禮·志》
 
 
後記:
在寫完這篇文章後,我讀到齊澤克的《無意識的法則:論一種超越善的倫理》時,突然發現《機遇之歌》提供的三種「選擇」,或者說是可能,是基於對倫理的哲學探討基礎上的。
 
在齊澤克的表述中有這麼三種選擇:通過某些基本的至善概念為倫理提供一種直接的本體論基礎(選擇的共產主義);通過犧牲倫理的普適性的本質內容,對普適性進行程序主義轉向來拯救前者(持不同政見的);以及「後現代」態度,它精髓的、包羅萬象的惟一規則是「不要將自己的遊戲規則強加到他人的遊戲上」,也就是保持敘述遊戲的多元性(對任何政見保持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的曖昧態度)。
 
而這三種選擇形成了黑格爾的三段論:直接基於至善的基本倫理本身;然後是它的「反面」;最後,是「否定之否定」,對普適性本身的後現代否定。我們發現第三個選擇本身的矛盾性,實際上它有可能成為第二種立場的亞種,強加著第二層次的形式規則,即用容忍來接受難以解決的分歧。拉康對這個三段論的立場使得一種新的「選擇」誕生,即「一種給予拒絕符號化的創傷性的真實界的倫理,這種真實界是在與他者慾望的深淵的遭遇中經歷的。」實質上,《機遇之歌》就是一種真實界的倫理解讀,試圖去填補本體論大廈所存在的裂縫,齊澤克管這叫做「被指派的忠誠」,在我看來,這是種囫圇吞棗式的填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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