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之通天帝國》：徐克的拯救與逍遙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其實，唐朝以前，中國的文人都是文武兼修的，這大概可以為徐克的《狄仁傑之通天帝國》做一個註腳，影片發生的時間也不過唐朝開國70餘年，而片中狄仁傑的年紀也在40歲，前一個時代文人仗劍辭親遠遊的江湖傳說肯定還不絕於耳。當然，在徐克的古裝世界裡，歷史無所謂真相，只是用以構造一個古典意境來表現浪漫才思的一個概念而已，即便如此，徐克版《黃飛鴻》第一部裡頭滿清末年的粵地城市街頭已經非常逼真而傳神，這，就是徐克的功力所在。

我想，每一個有情懷的導演都樂於把玩自己電影裡的細節，以自己的理解去創造一種歷史的時空，那麼其中很多千百年前的舞榭歌台茶樓酒肆，都浸潤了他才情之下的生命力與情懷，這大概也是我們依然懷念那些港片在暢遊古典與現代時的快意和趣味，而十分討厭十年以來大陸的古裝武打片的裝淡的原因，四年前徐克野心衝天，舞動七劍簡直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心併吞八荒之意，也不過驚鴻一瞥，鎩羽之後依然江湖飄零。

《狄仁傑之通天帝國》並不是我們熟悉的徐克的作品，起碼你很少看到徐克那種肆意揮灑的想像力，也不是我們熟悉的武俠，說實話，《臥虎藏龍》之後，華語圈真的沒有什麼體現俠義精神的武俠作品出現，不要跟我提什麼《錦衣衛》什麼《夜宴》什麼《十面埋伏》，作為一種體制之外擔當正義、敢於挑戰權力和體制權威的影片精神，以武行俠，在這10年裡的中國，因為種種原因被漸漸淡化。《劍雨》我還沒看，但相信已經又是一番天地，而《狄仁傑》則刷新了我們對中國式功夫、動作、武俠片的視野，呼喚大俠徐克華麗回歸的普羅大眾，把武俠寄存於夢和記憶中，來享受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古裝、動作、奇幻、懸疑類型揉合的中國式大片，就夠了。

《狄仁傑之通天帝國》這部電影的節奏更接近的是《福爾摩斯》、《加勒比海盜》甚至《奪寶奇兵》這樣的片子，懸念的設置環相扣，節奏很緊湊，這種片子很講究急促緊張的情節推進，基本上不給你遊目騁懷以抒發的機會，這裡足以看出陳國富對全局的把控能力，徐克以往才華橫溢與陳國富的嚴謹精細，形成了本片精良而不失大氣的氣質。影片開始命案發生就石破天驚一般，把影片故事的主題直接拋了出來，之後便是層層剝繭抽絲，直到最後的真相大白。本片在《全面啟動》之後上映，而且很多影迷對好萊塢式懸念電影頗為精熟，那麼本片的解密方式並不算多高明，但依然靠嚴正精巧縝密的佈局和情節推進，把故事講得引人入勝。這種片子裡，人物都是很忙的，而這種節奏在新世紀以來越發成為大製作的選擇，與網遊的日益流行不無關係，創作者們減少了很多人物塑造和情節鋪墊上的功課，而讓人物像打通關遊戲一樣一直處於緊張狀態。

看過本片的人都說本片不見了徐克往日的才華揮灑，其實在緊促的節奏下，這時候的徐克，則在這樣一個在權力遊戲體制內的故事中，有點見縫插針式地塑造著他的狄仁傑，本片獲選參加威尼斯電影節，西方電影人就是要看這個古裝表面下徐克對權力和性別的理解，這是西方的理解，而徐克不正喜歡「雖然我理解那個權力，但我還是要做個逍遙派」麼，片中的狄仁傑身負重任，但依然表現出遊刃有餘的逍遙情懷，比如他對上官靜兒的態度，他與裴東來合作時的冷靜與達觀。

張小北說這是徐克和陳國富的鬥法，很有道理。而從影片本身出發，我覺得這也是兩種價值觀的鬥法，兩種相互矛盾的價值觀，中國古人常常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了解了王維、孟浩然這些唐代著名田園詩人的生平我們還知道，千百年來，儒家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主張文人從政，而在仕途險惡中，文人的理想是非常脆弱的，很多歸隱田園的逍遙自在都是在政治失意之後，這與其中有對人生的參悟，有對自然的物我兩忘的融入與感悟，但何嘗沒有消極被動的自我安慰。而在狄仁傑身上，一方面身居高位權傾朝野，身負皇帝重託，另一方面，他喜歡輕鬆自在，喜歡有那麼點幽默，有那麼點玩世不恭，這何嘗不是儒家道家兩種價值觀的鬥法呢？一者拯救，一者逍遙，其實我一度懷疑這個人物的塑造，吸收了很多蘇東坡的性格特點，積極用世，又樂得逍遙，而不是陳國富所說的所謂007加李白，李白一直夢想「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可更多時候不是在感嘆「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麼，李白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李白的氣質絕對和狄仁傑是不一樣的，這裡面的狄仁傑不僅有積極做事時縝密嚴謹的邏輯，還有自在逍遙的性格，而且還有一顆真誠的赤子之心，在破案的過程中，能體會到狄仁傑心思所在，無論誰當政，他都不想再死人，此時的徐克不讓主角以正義或者正統的名義改天換地，而是人命關天，心存善念。我很高興看到這集中價值觀和為人處世的方式在一個積極樂觀而不乏幽默感的人物身上集中體現，其實這是相當不容易的，徐克把三者做了很好的融合，還覺得不過癮，在最後，還讓狄仁傑有了黑暗騎士式的情懷。那句台詞讓我深有感觸：天意昭迥，吾意獨行；天地雖不容我，心安即是歸處。

劉德華飾演的狄仁傑，將徐克要的這種拯救與逍遙的古中國知識分子的感覺表現出了七分，這裡狄仁傑文武兼修，是要打的，每場動作戲其實都是錦上添花的氣氛渲染，讓電影更好看。徐克老怪的本色依然不改，像鬼市中三頭六臂彈琵琶的怪人，鬼市陰森恐怖的設置，還有那些金屬的智能得像機器人一樣的牽線木偶，跟徐克的詭異才思不無關係，而渡船要交冥幣，就成了照抄希臘神話中的冥河一段了，這在聖鬥士裡面都看過的，而且鬼市一段的設置功利性太強，一度要置人於死地的種種詭異人物後來都再未出現，只提供了一個重要人物。而前期宣傳中所謂很多李唐皇室舊族，都因反叛武則天被打壓，然後聚集於此，片中並沒有表現出來，這也讓梁家輝大反派的角色力度削弱了很多，比較遺憾。

我一直覺得徐克的武打片，只有洪金寶爆發力、跳躍性強以驚艷取勝的動作設計是最合適的，這裡洪金寶的動作設計在通天浮屠、鬼市這些重要場景里，藉助場景的超常規，依然能賞心悅目，而動作設計本身著實無甚新意的。影片的美工十分上乘，而韓國團隊造的那麼些個展示盛唐氣象的長安城大全景如此虛浮，讓人不免失望，其實開頭的武后涉獵一場戲的場景里，已經足見所謂大唐氣象了，而且我想，我們之所以懷念唐朝，不僅僅是那些雍容華貴錦衣華服，更多是那時人的達觀與包容，自信與慷慨，這種文化和國民性格的自信，是我最為神往的，而這些，在這部影片裡，通過人物的塑造，徐克所寄託的大唐情懷，已經有了些許跡象。

所以狄仁傑在最後挽狂瀾之時對武則天的一番話，讓我感到了些言下之意弦外之音。其實武則天步步達到權力的頂峰，背後肯定是血染的權謀鬥爭過程，但這過程中，武則天的治國能力也顯現出來，李唐雖為正統，武則天雖被稱作篡位也被李唐王朝的幕僚謾罵，駱賓王不是說「偽臨朝武氏者，性非溫順，地實寒微」麼，但如果李唐這幫人再反撲過來，豈不是又是一番流血犧牲生靈塗炭的紛爭？狄仁傑8年前反對武后專權被打入大牢，8年後卻在知曉武后治國有方之後，面對命案，在弄清真相的同時他的理念就是接受這個現狀，不要再有政治鬥爭帶來的流血與傷亡，權力更迭總難免，而在權力更迭之時能讓民眾免遭荼毒乃至儘量不受影響，實乃善莫大焉。我覺得我可能過度解讀了，但我總覺得片中人物在對當下的執政者說話，當年如何奪得權力，當年都犯過什麼錯，其實都過去了，重要的是，我們如何讓現在過得更好，如何為明天做更好的準備。

主題如果至此，那曾經的江湖舊夢俠客情懷，只是一種類型而已了。

所以即便是個動作懸疑片，也做出了大片的感覺來，這裡沒有金戈鐵馬的戰爭場面，但總能撐起一種大氣磅礴的氣象，說到這裡不得不誇讚本片的配樂，幫助觀眾體會到好萊塢大製作般氣勢，隨著重要場景的展現能夠觀賞盛唐崢嶸氣象的，背景音樂立了大功。

劉嘉玲的表演其實被那個所謂娥眉淡掃給轉移視線了，她演的那種權謀在心利劍在掌號令天下不怒自威的感覺是很對的，不過她的戲份和台詞背剪輯之後確實有點性格跳躍缺乏鋪墊的感覺，劉德華圓滿完成了任務，這個狄仁傑不夠那麼形象光彩照人，但務實為人臣、逍遙自在心，已經足夠。鄧超和李冰冰的表演，也讓人刮目相看。

當徐克陳國富等人把動作奇幻懸疑完美地糅合起來，呈現出這樣的作品，其實我已經很滿足了，是不是武俠，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這確實是中國大片該有的氣象，與它相比，10年以來無所不用其極的那些古裝大片們顯得有些寒磣，上一部讓我比較滿足的古裝大片還是《投名狀》，但過於黑色，《狄仁傑》開創了中國商業片的一種新的模式，這是華誼在製作和運作上的能力和魄力。所以國內擅於跟風的電影公司不要覺得狄仁傑上大螢幕了成功了，包大人海大人等等都可以出來探案了，還真的看看自己對類型片的把控能力啊。而本片對當下流行的類型片的研究，也是十分迎合年輕人的口味的。

中國曆史文化之豐富，本來就給了後世多種方式解讀的可能，胡適都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古裝片，於胡金銓、於張徹、於楚原、於李翰祥、於徐克，都是彼此不同的世界，從廟堂到江湖，從市井到邊關，千江有水千江月，到了徐克這裡，變奏出了這樣的《狄仁傑之通天帝國》，讓人覺得前面更有無限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