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澀的他們和我們

一

你為什麼要看電影，看什麼電影，看電影的時候你在想什麼？總有一個原因。
我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一個好人。

那時王家衛還很年輕，不戴墨鏡。
那時我也很年輕，不看電影。看了記不住的，不算看過。
那時候王家衛還沒學會晦澀，只有一點文藝。
那時候我也還沒學會文靜地BT，只有一點聒噪。

象南柯夢那麼斯文的人，看王家衛肯定看不下去，我這麼文靜，自然也是看不明白。只有那個狗頭狗腦的好人，特別文靜的他才讀得懂王家衛，一遍又一遍地審視，一次又一次地吐露他對家衛的愛慕。

然而處女導《旺角卡門》的家衛剛脫離正太，那麼青澀，一如二十年前陽光下情竇初開的我們，看見《旺角卡門》一如現在我們翻開相簿，指著發黃那張照片上公雞頭喇叭褲年輕的自己說，好土哦。

旺角之下永遠是一片血色。武夫狂莽，刀戈相向，為復仇，為義氣，為金錢，為尊嚴，故事老得不能再老。說到這裡，我不得不提一下《錦衣衛》，子丹兄面色凝重，吐字千金地回答吳尊搶劫為了什麼：「尊嚴。」我當即血濺五步，賊們太文藝了，我文靜得受不了此番文藝。還不如烏蠅淺薄一笑：「我不想給人看不起！我是有資格做你老大的！」來得舒服。1988 VS 2010，原來文藝已經那麼深入我們的電影界，怪不得這個圈子叫「文藝圈」。

碗就是那麼大，看你往裡面裝什麼，戲一直是那個套路，看你演什麼。
家衛的第一隻碗裡裝下了江湖義氣，兒女情長。
《旺角卡門》裡的華哥算是《阿飛正傳》阿飛的雛形嗎？可能是先入為主，他一爬車我就想起阿飛。我一般不看打鬥，因為文靜，我看眼神。華仔穿過一群打手衝上閣樓準備救烏蠅，這是一個慢鏡頭，高度放大華仔的眼睛，除了不易察覺的防備，我還看到一個古惑仔內心的悲壯，一種義薄雲天的豪邁。在這裡絲毫看不到家衛的文藝色彩，估計琪峰、偉強們給他的影響也挺大的。

拔刀必見血，傷口必定血淋淋，表情必定扭曲猙獰——嚇唬小孩子啊！可是不要忘了，那會我們不正是小孩子嗎？你在山坡上跟野孩子打架，我在林子裡摘小花，你在河邊罩毒蜘蛛，我在村口扮仙姑……

有人打你，我打他。
你要錢，我給你。
你要命，我也給你。
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是你老大。
每次看到廝殺過後人人含著一個包子說話，我就想笑。原來家衛也這麼好玩過，我覺得比他戴墨鏡以後好玩。跟一個胸有城府的人交手，你必須帶上七分戒備，倘若對面是孩子，全然可以敞開心扉。

二

為什麼杜琪峯拍不出象家衛這般文藝的電影？因為他不愛寫情書：
「廚房裡有煮好的飯，另外我還買了幾個杯子，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就都會被打破，
所以我偷偷藏起了一個，
到有一天你需要那個杯子的時候，就打一通電話給我，
我會告訴你放在什麼地方。」

這封信放在《海角七號》旁邊比較，是如此平淡，與家衛後來電影的旁白比較，很像是他風格的早期流露。
表妹滴得出水的溫柔就在那刻浸濕了華哥的心，我替華哥想了很多，很遠很遠。想那些寫了發不出，發得出卻無油無鹽的情書。

除了情書，另一個帶有家衛影子的東西也出現了：硬幣跌入點唱機，一片嘩聲消隱，短暫的寂靜，旋轉的唱片帶出音樂。點唱機，瑰麗而濃重的色彩，正是家衛的風格。
華裳背後傷痕交錯，蒼痍滿目。

阿華帶著杯子去找阿蛾，坐在車上，背景是一首王傑的歌：《你是我心口永遠的痛》。邊看電影邊吃飯的我雷得吃下一大口飯。若是那位愛家衛的好人看見這一幕，不知道是繼續吐露愛慕還是緩緩地吐血。
年輕的家衛豈止是純真，還很追求時尚。不過看到阿蛾，我就原諒他了，因為阿蛾太美好，太叫人心動。

如果你喜歡的那個人猛拉起你，猛奔向電話亭，猛抱住你狂吻，你會不會因為他的「猛」而失笑？
電光火石的吻驅散白雲蒼狗，一切突現清晰，當年我們，也是如此。
我沒有失笑，只是輕笑。
愛情來的時候，就是「猛猛」的。阿蛾，也就成了撲火的蛾。
電話亭之吻以迅捷的速度一氣呵成，暢快淋漓，直抒胸臆，比動作片還動作。只可惜家衛太愛文藝，沒朝那方面發展。經過多年的磨練，家衛朝著《藍莓之夜》百折迴腸的吻蛻變。

古惑仔的宿命，情斷江湖的幽怨，以生命的終結為電影劃上句號。青澀的不止是家衛，一班演員，還有那時的香港電影，和那時的我們。一個人經歷奢華之後，回過頭再看最初的自己，是否倍感親切？
無論人世如何變遷，如何滄桑，如何被歲月洗鍊，我們都會常常憶起面容純真，目光清澈那個時候青澀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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