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的姿態

Muss es sein?

Es muss sein!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該如何去愛我們所愛的人？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去愛他？還是成為他心目中的那個人去滿足他？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同樣的，沒有答案。

我若愛你，必當以極美好的姿態。

簡嫃在《四月裂帛》里說，旦夕之間，情知對於生命的千般流轉，盡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深情卻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我說：我們不一樣。你沒辦法懂我。

我閱讀，寫作，然後充滿力量。可是這種體驗與經歷卻是不為人知的。你要我怎麼告訴你我喜歡的作家？我要怎麼讓你理解我對他們的迷戀？

一個人永遠無法徹底走進別人的內心，無論多了解多接近，最美好的結局無非是：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邊。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邊。

記得椴公子的《洛陽女兒行》里有段韓鍔的話，他說：他如何能耐著性子如她所願甘於俯首低眉，沉身於百僚之中，說著自己不願說的話，做著自己不願做的事？他愛她，但如果為她，有損本性，有違己心，那連自己都沒有了，還以什麼來愛她呢？

他是清醒的，即使他為了戀人一再退讓，一再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他的姿態也是美好的 。愛，絕不是迷失，而是一種更好的眷念，行走或者駐足，你都能夠很快在人潮湧動中尋找到我，因為我是獨一無二的，哪怕我全身都是缺點，我也還是我。

很少有人能愛得這麼清醒吧，也很少有人能有如此獨立的姿態。

 

克萊莉莎是愛著理察的，可她愛得太勉強。正像她自己所意識到的，他用那樣的眼神看她，他把她看成一個平庸的人，他對她的愛可能早已經消磨殆盡，不管那個夏日的海灘上，那個吻有多甜蜜，那個惺忪的眼神有多動人，都已經成為詩人記憶中的一快黑暗的印記，可是詩人並不願領情，他問她：「你這樣做多久了？多少年了？來這個房子，那你自己的生活呢？那莎莉呢？都等著我死嗎？你應該想想你自己，你會喜歡的。」

對理察來說，這個世界已經給不了他什麼驕傲了，再崇高的榮譽都被他視為一種施捨。如果他是一個人，他可能早已經選擇死亡。但是，因為克萊莉莎，他不能死，他說：「我活著只是為了讓你滿意。」他根本就不滿意自己的生存狀態，這是一種完全沒有結局的糾纏，而這種糾纏將會以一種慘烈的不為人所樂見的方式結束，要嘛他或她先死，要嘛他們痛苦一生。詩人一直在思考，所以他比忙碌的克萊莉莎更明白。表面上看，克萊莉莎每天來看望他，為他安排一切，似乎是掌控著他們生活的主導權，但是，真正能夠左右結局的是理察，只要他一句話，克萊莉莎的所有努力都成為徒勞，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一個出色的編輯，有很多朋友，和自己的愛人莎莉在一起，有一個美麗聰明的女兒，她可以有很好的生活。可是就是因為愛，束縛了她，她不敢回到過去，不敢直面過去，甚至一看到昔日的情敵路易斯就會嚎啕大哭起來，這是多少情感的釋放？

就是因為她愛他，她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姿態，反倒成了他的包袱。

到底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才值得一個女人用一生去愛？是在最纏綿的時候才發現他最堅韌的本真，是在最空落的時候才感到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執。就好像一根釘子，深深深深地扎進一個女人的夢幻年華中，拔也拔不出直至習慣這根釘子的存在。

對於克萊莉莎來說，理察就是這樣的一根釘子，所以她無法忘記他，沒法去過沒有他的生活，她把自己變成一根軟弱的藤蔓，緊緊地依附在他身上，像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陀螺，以一個卑微的姿態去愛，不顧一切地愛。

女人的愛，如一雙流浪的紅舞鞋，為了幸福不斷追尋。愛情是一段沒有盡頭的路，只要有一雙漂亮的鞋子，不管鞋子是否適合自己，女人就會一直跳下去，雖然路途坎坷，結局慘澹。

當理察微笑著說：「你對我真好，達洛威夫人，我愛你，我想沒有人能像我們一樣開心。」然後淡定地身子一歪倒向窗外，是瞬間的解脫，是他深思熟慮下的決定，也是他自己拔出了紮在克萊莉莎心上的那根釘子。

 

女人是如此，男人呢？

其實女人往往是最後帶有韌性的守護者，她們比男人更固執，更不願意妥協。

女人是「有」的實證，因為她要孕育，而男人無論憑著身上一點如何的驕傲堅挺，卻難以掩盡那「無」後的汗漫。

萊昂納德，伍爾芙的丈夫，他是深愛著這樣一個痛苦的天才，為了避免她的精神病再一次發作，他帶她來到利奇蒙德，為她買來印刷機，為她開辦出版社，他期望她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他希望她能每天微笑地起床，吃早飯，購物，和丈夫一起用午餐，與女友結伴喝下午茶，像一個普通的女人一樣貪戀青草的香味和丈夫的寵愛，他甚至希望她能和自己吵吵架，只要她能正常點，能無理取鬧，撒嬌，溫柔，這就是他相要的。

可是他愛上的是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去愛的女人，他是得不到他想要的溫情款款的。影片裡的伍爾芙有著低垂冷冷的目光，敏感脆弱的心靈，她吸菸、不愛與傭人交談、愛戀自己的姐姐、嚮往倫敦的繁華，厭惡安寧掩蓋下的蒼白，她屬於人群熙攘下的孤獨，單純的安寧只是對她的褻瀆，她要的別人永遠無法懂得，而別人想給予她的卻是她厭惡的。

我不得不佩服萊昂納德的勇氣，他的敢愛本身就是一種決絕的追求。他們為彼此造了一座監獄，他們分享著為彼此帶來的痛苦。至少萊昂納德願意相信他們會有好的未來。因為要逃避痛苦就要躲進未來，在時間的軌道上，人們都想像有一條線，超脫了這條線，目前的痛苦便不復存在。就像《不》中的特蕾莎一樣，萊昂納德的內心裡也是責備著伍爾芙的，他堅信自己的愛無可指責，而她的愛卻更像是一種恩賜。她的笑容，她的順從，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幸福的來源，他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一直固執地尋找一個可以和她站在一起的姿態。他是孤獨的，同時，他又希望能夠和伍爾芙達到靈魂的契合。這種矛盾的念想也讓他倍感痛苦。

值得慶幸的是，他所做的努力，他的愛與包容，伍爾芙是知道的，她說：「你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快樂，你可謂無微不至，我知道我破壞了你的生活，沒有了我，你本可以有一份工作，你會的，我知道，你瞧我都無法用合適的語言來表達這些，我想說的我生命中所有的快樂都是你所賜予的，你對我真的很耐心，難以置信的好，一切都已離我而去，唯有你的善良仍陪伴著我，我不能再繼續破壞你的生活，我想沒有人曾比我們更快樂過。」

當他從伍爾芙的死亡中恢復過來，重新再閱讀她的這些話時，他的心裡應該是滿足的吧，他愛了一輩子並為之付出一生的女人，他們曾經相隔很近，曾經有著別人沒有的快樂，這本身就是一種恩賜。

就算沒有好的姿態，我是用力愛了，結局不好，又能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