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維秋
2010-10-20 04:29:21
女人,你如何面對生活
「是的,人們能夠想像出一個十分可愛的世界。這個世界安寧而廣闊,曠野里盛開著鮮紅的和湛藍的花朵……在這裡人們可以像魚兒用鰭翅劃開水面一般,用自己的思想劃開世界……這裡是多麼寧靜啊——假如沒有惠特克年鑑——假如沒有尊卑序列表!
」
——伍爾夫。《牆上的斑點》。
把不同時代的三個女人聯繫起來的,正是她們心中這個「安寧而廣闊」的世界——以及牆上那隻平庸無聊的蝸牛。
當生活猶如牢籠把你的夢想囚禁在內,你可以有什麼選擇?
維吉尼亞·伍爾夫說:如果要在里奇蒙德和死亡之間選擇,我選擇死亡。
蘿拉·布朗說:(那樣的生活)是死亡。而我選擇活著。
而克拉麗莎彎身伏在理查身邊:人們都這樣做。他們為了彼此而活下去。
一切源於伍爾夫。那個在癲狂的邊緣寫下《黛洛維夫人》的偉大女人。所謂偉大,不是因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慈大悲,甚至也不是因為她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家。所謂偉大,是因為她願意追問生活,願意與生活血淋淋地相對,撕扯拉鋸。
因為她願意在所有的小說里發出同一個問句:女人能否選擇自己的生活?她們能自由嗎?
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能。
丈夫的愛和里奇蒙德的寧靜是一張柔軟的網,把她和她的思想緊緊纏住。生活早已在她認可之前就已經安排就緒,她猶如牽線木偶,不可選擇。
一種不可選擇的生活不啻於地獄。
她說:「如果要在里奇蒙德和死亡之間選擇,我選擇死亡。」她知道自己在里奇蒙德與死亡之外,不存在第三種可能性。這個世界不允許她有第三種選擇。里奇蒙德與死亡,這其實等於沒有選擇。
儘管她深愛雷,也知道雷深愛著自己。然而她深知在每一個時刻自己都是孤獨的,所有人都在編織一個又一個牢籠,以愛為名,要把她牢牢鎖住。而她不知道,在說出「里奇蒙德和死亡」這句話時,自己實際上也被心中的「惠特克年鑑」和「尊卑序列表」牢牢鎖住。
是的,雷答應回倫敦了。但倫敦不過是另一個里奇蒙德。在那裡她儘可直面生活,但卻無法最終得到心靈的自由
伍爾夫一步一步走向湖水深處。
而對蘿拉·布朗而言,《黛洛維夫人》是一根尖細的針,刺破了日常生活這個絢麗的氣球,而後天翻地覆,一地破絮。
蘿拉被設計成一個五十年代的家庭主婦。她沒有工作,但可以工作;她以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為傲,但她也可以盡情閱讀和反思《黛洛維夫人》。她一直不覺得這種生活有什麼問題。但伍爾夫終於讓她恐懼起來。
她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恐懼。在餐桌上,她的丈夫對兒子說:我得告訴你,戰爭時期我在想著一個女孩……她總是自己獨自一個人……於是我想,要把她放在一個家裡……就像現在這樣。
他把她放在家裡。他把當初那個獨自一人,沉默寡言的女孩放在家裡,用一間房子、一個孩子、一些愛,把她牢牢束縛在這一片空虛里。
他愛自己的方式,就是一點一點,扼死她的天性。
朋友得病的消息也讓她恐懼。蘿拉突然發現,再多的愛,再多的物質,都填補不了這種生活的無意義。她淒淒坐在馬桶上,門外的丈夫(還有那一天天再平凡不過的生活)聲聲呼喚:你要來了嗎?來吧。來吧,重新投入無意義的生活,假裝你從未思考,假裝你從未追問。
「我感到害怕。一個生命是如何消失的。」一個生命是如何在麻木中消失的。如果在臨死之前,臨死之前我們才發現這一生不過毫無意義,終此一生我們不過行屍走肉,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自由地活過——這樣的生活與死亡何異?
於是蘿拉說:這樣的生活是死亡。而我選擇生活。
此時此刻,伍爾夫的靈魂在蘿拉的身體裡復活。
但她可以選擇的,已不僅僅是「里奇蒙德和死亡」,她還可以離鄉背井,再活一次。
克拉麗莎衝著自己的女兒吼:他讓我看到我是一個多麼平庸的女人!我在關心時間、宴會以及一切瑣碎的東西!……只有和理查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真正活著。
她是一個與女友同居了十年的同性戀者。女兒是她自己的選擇,生活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走進一個男人的生命然後又離開,離開然後又返回。某種程度上她是自由的。
但她困住了自己。
在這裡(我很高興)電影昇華到了一個關於「人的選擇」這個問題上(去他的「女人的選擇」):人可以自己賦予自己意義嗎?人可以幫助自己獲得自由嗎?
克拉麗莎堅持照顧理查,並不完全是出於愛。理查讓她看到平庸生活以外的東西,讓她在那幾個小時裡反思自己的生命。她對理查說「人們依靠彼此而活著」。看起來理查是弱者,她是照顧者,但其實,她是在依靠理查活著,她依靠理查賦予自己生活某種意義。
我是為你而活著。理查說。如果我死了,你就要自己面對生活,到時你如何逃避?
克拉麗莎當然不會去死,她甚至想都沒想過「里奇蒙德和死亡」這個問題,生活對她而言有各種選擇,儘管她有時會意識到這不過是「里奇蒙德和里奇蒙德」之間的選擇。
理查死了。死在克拉麗莎還不知道如何賦予自己意義的時候。
影片這時安排了克拉麗莎和蘿拉的相遇。原來蘿拉是理查的母親。她慢慢環顧克拉麗莎的生活。
他們覺得我是狠心的母親。蘿拉說,也許如果我說我後悔了,一切會好過一些。但當你別無選擇的時候,說後悔有什麼意思?
也許這場對話,終於讓克拉麗莎意識到,如果蘿拉可以選擇重新來過,如果伍爾夫可以選擇死亡,那她自己,為什麼就不能賦予自己意義呢?到處都是里奇蒙德,但好在里奇蒙德終於不是由他者強加給自己的,於是她可以試試看,試試看用自己的力量,塑造那個自由而美好的世界。
這個世界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小說的最後克拉麗莎開始嘗試為自己尋找意義和自由。
「我們過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便酣然入睡——就是這樣簡單和平凡。我們中的少數人跳樓自殺,或投河自盡,或服安眠藥死去;多數人死於意外事故;而絕大多數人,最大量的人,則早病魔吞噬而慢慢死去;若我們運氣好的話,則隨時間而泯滅。唯一給我們以慰藉的是:當我們的生活之門迎著一切艱險和希望開啟,並賦予我們想像中的一切,我們便開始擁有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儘管除孩子外(甚至可能包括他們),人人心裡都明白:這以後的時日將黑暗得多、艱難得多。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珍愛這座城市,這個早晨,並對未來充滿極大的希望。」(《時時刻刻》。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