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卻終歸是英雄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想看看美國人窮途末路時的狼狽相嗎？這部電影能滿足你。
攝於1989年的黑雨帶有極其強烈的時代氣息——我不是在說冷戰，比起老生常談的紅色威脅，當時的美國正面臨更嚴峻的挑戰——來自資本主義陣營內部的挑戰——日本的崛起。80年代是日本最輝煌的時代，那時的日本商品遍佈美國，以汽車為例，美國本土品牌被廉價的日產三菱打得抬不起頭，日企甚至將廠家開到了美國本土。日本的太陽如日中天，在此烈日炙烤之下的美國社會，從菁英到百姓一片哀鳴，美國引以自豪時代廣場都被日本人買走了，也難怪美國社會瀰漫著一種英雄遲暮，末日窮途的悲涼感。
黑雨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下。
男主角尼克被設定為一位美國警探，他有一個破碎的家庭，妻子和他離異，兒女跟妻子生活，他每個月都要承擔贍養費。所以儘管他是一個出名的猛探，但也身負貪污的指控。
三分錢難倒英雄漢，尼克被經濟問題搞得焦頭爛額，影片開頭便是尼克一個人騎著摩托在布魯克林大橋下乘著朝陽飛奔，但是影片色調被刻意調成暗黃，所以朝陽看似夕陽，於是這一幕場景反而頗有幾分悲涼蕭瑟之感。他一大早騎摩托出去是為了參加飛車黨的賽車賭局，用性命贏取那點微薄的賭金。之後他搭著年輕樂天的好友查理去接受警風調查員的質詢，調查員毫不容情地質問他的灰色收入問題，他按捺不住性子和對方大吵一場。
出來以後，他和查理到一個義大利餐館喝悶酒，電影第一個情節點就在這裡出現。他們喝酒的時候意外碰見一樁黑幫仇殺案。一夥日本黑幫份子衝入餐廳殺掉了在此就餐的另外兩個日本份子。並且搶走了一個神秘的盒子。
一番搏鬥後，他們將行兇的頭目擒獲，經調查獲悉這個兇殘的高個子男人叫齋藤，是日本政府重犯，日本政府要求遣返此人，而尼克和查理受命將之押解到日本。
接下來的才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情節——美國英雄在異邦的闖蕩。而這個異邦，正是當時美國的最大挑戰者日本。這是一種古老的戲劇主題：主人公被放逐，到異邦闖蕩，然後重返故地，最終成為英雄。李小龍的猛龍過江就講一個身懷絕技的中國人在羅馬怎麼牛逼的故事。但是黑雨裡的尼克和李小龍正相反，他遭遇的是一次失敗的旅程，一下飛機罪犯就被假冒日本警察的黑幫份子騙走，保守的日本警方對他們處處防範，他的佩槍被收繳，行動處處受制；再加上語言不通，文化不同，又沒拜過碼頭，他連自己要對付的人是誰都不了解，尼克的美國英雄主義完全沒有用武之地，更慘烈的是朋友查理陷入了齋藤的埋伏（齋藤也是一個摩托騎手，他帶領飛車黨將查理圍起來），當著他的面被殺。
故事到這裡，是情緒的最低點。美國英雄在這裡喪失了一切，名譽，權利，朋友……全都沒了。
要讓故事繼續發展，英雄必須得到幫助。這時，幫手的確出現了。一直負責監視他們的日本警官松本（高倉健飾）挺身而出，將佩槍私自還給尼克，尼克在查案時遇到的芝加哥小姐也為他作了日本黑幫掃盲，尼克開始摸著了門道，開始對齋藤實施抓捕，確實也差點將他抓住了，問題是，他抓人的時候讓松本通知了日本警方，日本警方趕來的時候，齋藤的摩托和警車檫身而過，日本警察沒有將齋藤攔下，反而將尼克按倒。這個場記頗有象徵意味，這段戲發生在一個工廠，追逐戲就發生在工廠外面的公路上，尼克背對觀眾奔跑追兇，迎面趕來的是幾輛日本警車還有一大批騎著自行車的表情茫然的日本工人——到底是什麼在阻礙尼克？這個場景給我們一個形象的回答——是日本的集體主義精神。日本工人在這裡像徵的是像工蟻一樣的沒有思想的群體，他們在西方英雄的眼裡，只是一種障礙物。
尼克眼睜睜看著齋藤逃跑，他破口大罵，結果被遣送回國，朋友松本也被撤職。尼克從飛機上溜回日本。在芝加哥小姐的幫助下直接去找齋藤的老大，請他提供武器，讓自己手刃齋藤。於是就有了最後發生在日本農莊的正邪決戰。這一戰中，松本也出人意料地搞到一挺衝鋒鎗前來助陣。此前，這個人是一個典型的日本人，保守，無條件服從上級命令。但是到最後，他被尼克的個人英雄氣概感染，和尼克並肩作戰，勇闖龍潭虎穴。儘管兩人最終將齋藤抓獲，不過這裡意淫的還是美國精神的勝利。
這部電影從頭到尾都散發著一種鬱郁不得志的苦悶感。從視覺上看，整個電影的色調被刻意調成黯淡的土黃色，畫面看起來就像是北京沙塵暴時的景觀。美國英雄就在這樣黯淡的光景里，在一個陌生的國家，一個陌生的城市，懷著一股仇恨為名譽戰鬥。在這部電影裡，黯淡是美國英雄的標準色，而能跟黯淡黃色抗衡的是日本黑幫出場時的黑色和紅色。
電影有個小高潮，就是日本黑幫齋藤和老大菅井在鋼鐵廠談判時，整個畫面籠罩著工廠裡的黑暗，但是同時四週鐵水橫流，火花四濺，應急燈的紅色在黑幫成員的臉上躍動，使這些一觸即發的暴徒們更顯得陰晴不定；這種顏色後來還有一次出現，便是在菅井老大家中，菅井靠著火爐和尼克談話，講齋藤的來歷，裡面提到了黑雨這個關鍵詞——我（菅井）在原子彈爆炸後從廢墟里鑽出來，城市被毀於一旦，天上開始下雨，黑色的雨，你們（美國）不僅在這片土地上投下了原子彈，還投下了千千萬萬個像齋藤一樣人（自私，貪婪，暴戾而沒有道義）。這時房間裡籠罩著一片黑色，跳躍的火光使菅井老大的臉色忽明忽暗。日本黑幫的紅與黑表達的還是美國對於自身的反思。美國英雄雖然獨闖異鄉，但是還是在跟自己的陰影戰鬥。電影作者認為：齋藤這種魔鬼是美國人自己培養出來的。這就是好萊塢對日本超越美國的回應——我們承認失敗，但是不覺得你比我們牛逼，我們錯在培養了你這樣的對手而已。
一句老話——最可怕的敵人是自己。要有怎樣的自信才能說出這樣的話？這部電影裡，美國英雄由始至終沒有改變，依然是脾氣火爆，獨來獨往，倒是那個日本警探，一開始腐儒不化，然後極其突兀地被美國人傳染，變成了一個個人英雄主義者。此外，美國英雄也不需要從對手身上學什麼，除了學怎樣用筷子吃麵之外，日本的等級結構，保守，集體主義等民粹美國一個也看不上。
這部電影表現了挫敗的美國英雄，但是這位英雄還是不改其傲骨。
果然不久之後，美國就通過強迫日元升值等手段搞垮日本，重整旗鼓，穩坐釣漁船。只要壯心不已，末路的英雄還是英雄，定能東山再起。
目前的中美形勢，頗像80年代的日美，所以這個時候重看此片，尤其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