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如畫，躍動若歌，冰冷似鐵

      2000年，導演歐容，編劇法斯賓德。一個我還在等待結局，卻已經戛然而止的故事；一部比《午夜巴塞隆納》、《關於我母親的一切》人物關係還要混亂的作品。
     精緻如畫，躍動若歌，冰冷似鐵。
     考究的鏡頭如同精美的甜食，最先體貼觀眾的眼睛。本片畫面乾淨、用光適當、色彩飽和度控制恰到好處，近景和特寫的使用將親密關係表現得更唯美（當然從第五部份開始我們發現這些關係的虛偽性）。比較出色的一個鏡頭是Franz在位於畫面下部的地板上哭泣，室內昏暗，唯一光源是佔據畫面中心大部份面積的窗子。窗外下著雨，白色窗簾將光線進一步柔化，地板上的Franz背對鏡頭，脆弱如嬰孩，這畫面，真的只能說：美呆了！
      因為安排在室內拍攝，所以佈景的色彩選擇就十分重要，本片多用對比鮮明的暖色，比如橙色臥室，黃色沙發和綠色牆壁等，這些高飽和高對比度的色彩本身就帶有濃重感。甚至Franz鮮紅的嘴唇、雪白的皮膚和一頭金紅的頭髮也顯示出華貴的美感，使人物和場景非常協調，全片都呈現如流動油畫般的鏡語風格。
     本片構圖選擇大多是平衡和規則的，人物和大型道具多安排在畫面中部。比較明顯的構圖特點在於刻意選用「框中框」的構圖法，製造隔離和分裂感。比如數次使用鏡子產生多重鏡像：當Franz和Anna在床上談論未來，對面的衣櫃的鏡面櫃門使畫面呈現左右一致的雙重鏡像，這種構圖方式常常會造成輕微的喜劇效果，但這裡卻預示著後面情節發展會有突轉。此外，Franz幻想殺死Leo時，他的面部被三面鏡子映出，這樣的構圖顯然表現他受傷破碎的內心和混亂的情緒。窗子和鏡子的作用十分相似，Franz分別和Leo、Anna有一場站在窗前的戲，而結尾Vera也站在窗邊試圖打開窗子而不能。這三個場景都使用從窗外拍攝的拉鏡頭，人物的上半身被框在窗框中（雙人鏡頭則是兩人分別佔據一個窗框，中間以牆壁隔離），外面隔著玻璃，越來越遠的鏡頭使人物更渺小，玻璃、牆壁和一扇扇窗子形成的框框說明人物之間深深的疏離。
      所有故事都發生在一套房子裡，只有四個演員，其中兩個還是最後才出現的。人物和場景的侷限使得對影片段落結構的要求提要了，而本片的結構技巧不能不說是十分高超。影片如樂章般有其內部的精妙節奏，重複、反差和呼應產生出隱喻效果。
      本片從始至終沒有一個外景鏡頭，而片頭卻是全外景，藍天白雲，立交橋和高樓大廈，這就形成了反差。故事開始於Franz和Leo打開房門進入，這個鏡頭是在黑暗的室內拍攝的，唯一的光源是門上的視窗。影片結尾以相似的構圖方式呼應開頭，Vera站在窗邊，畫面仍然是一片黑暗，光源來自窗子。三個人走進了Leo的房子，Franz兩次欲離開，最終沒能走出去；Vera兩次欲進入，進入後卻不知如何離去；Anna來了，會怎樣不得而知，我們猜測，她既然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只有Leo來去自如。房子始終是一個困境、陷阱。
      多次重複是本片的另一個技巧特點。
      Vera敲了三次門，但最後一次我們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前兩次敲門是人物出場的序幕，第一次他Vera到了Franz就如同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他百感交集，要求Franz不要把自己來訪的事告訴Leo。第二次他看到性感的Anna，他打量她的胴體，這裡的鏡頭語言是純粹男性視點的，是為下面揭示其身份打伏筆，這次他說他走錯了門。第三次Leo本人打開門，Vera深情擁抱他，他卻沒認出來者何人。這重複敲門的三場戲十分簡潔地介紹了Vera這個人物，當我們得知他的真正身份——Leo多年前的愛人（並為之改變性別），就會發現他為什麼「怪怪的」，然後恍然大悟回味不止。
      臥室的戲重複了三場，配樂都使用歡快甚至有些滑稽的聖誕歌，鏡頭也刻意保持大體一致。第一場Franz仰面裸體躺在床上，Leo身穿大衣走進，之後模擬Franz主觀視點從腳到頭搖鏡頭，Leo表情嚴肅。第二場Leo赤身趴在床上，Franz穿大衣，模擬Leo視點再次從腳到頭搖鏡頭，Franz嚴肅。第三場Anna在床上，Franz穿大衣，這次視點鏡頭從上到下搖，Anna先是看到了Franz的臉，她笑了。鏡頭變換方向，Anna先看到的是Franz的臉，是不是說明，比起身體，她更愛他的靈魂？那麼後面情節的發展可真讓人啼笑皆非。
      Leo要求Franz加入自己和兩個女人的性愛遊戲，Franz死後，Leo又要求Vera加入自己和Anna，兩次對話內容相同，
      F、V：Do you need me？
      Leo：You need me.
      Franz開槍兩次。第一次將扣動扳機和Franz倒在床上的鏡頭剪輯在一起，造成驚悸效果。之後Franz躺在床上，下一個鏡頭的雨聲響起。聲畫分離的效果隱喻Franz下雨般的憂鬱心情。這是全片最好的一處剪輯。第二次開槍是Franz的幻想，也沒能實現。如果生搬硬套地把手槍看做菲勒斯的象徵物，那麼Franz選擇用毒藥自盡確實陰柔了一點。或許這本來就是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一個真正的女人和兩個願意為他變成女人的男人。
      此外重複的段落還包括窗子和鏡子，前文已經分析。
      Leo和Franz的糾纏其實樂感十足，情感起起伏伏如同兩個交錯的聲部。Franz怒掀棋盤，Leo假意溫柔；Leo暴躁、刻薄的脾氣屢屢爆發，Franz變身勤勞清潔工……恩恩怨怨一進一退，兩人的關係微妙而富有張力。
      影片分為5個段落，從第五段開始情節突轉。從四個人莫名其妙載歌載舞那一段就能感覺到歐容已經憋不住要使壞了。Anna第一秒就被Leo徹底俘獲，兩個女人如癲如狂地討好Leo，準備來個三人遊戲。原本好像是最清醒的Franz一下被所有人拋棄。他服毒之後給母親打電話，只得到一句「一路順風」。Anna聞聽男友死去，大叫兩聲就被Leo哄回了床上。Vera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皮大衣從死人身上剝掉。Leo反應冷淡回到床上繼續開戰……節奏在第五段陡然加快，既荒誕又諷刺，讓人像傻子一樣張大了嘴不敢相信。
      回視全片，有鮮明的歐容標籤：室內劇、歌舞段落、毫不留情的嘲弄、對人性不抱任何幻想的態度以及挖掘心靈陰暗面的孜孜不倦。但是不像《八美圖》那樣各個擊破，歐容這次要在結尾來個驚天翻轉，撕開大夥的真面目。表現雄心勃勃或值得同情的人物被環境摧毀是法斯賓德的傾向，這裡同樣有法斯賓德作品中時常流露的絕望、虛無、深刻的冷感與對女性的悲憫情懷。
      就這麼著，美如油畫，嚴謹如樂章的故事忽然在結尾齜牙咧嘴地陰暗起來。忘了是誰說過，最陰暗的故事要用最明亮的畫面來表達。這次，算是領教了。   舉報